燃犀记事/诡事书 第5章
记忆最初,是一个小女孩的念叨,“映之哥哥,我在院中种了一棵海棠花的树苗,待过些年后,你就可以顺着这棵树爬上楼来看我了。虽然你是精怪,但是精怪要凭自己的力量爬上来是不是也很累?映之哥哥,你喜欢海棠花吗?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种其他的树,皂荚、香樟、合欢,或者是玉兰?”
在小女孩那软糯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直至消失时,在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扇糊着米色窗纸的竹制窗户。
周遭是一片冰凉的星光,除了那星光之外,还有另一个光源,那好似一种幽幽的光线,时而幽绿,时而碧蓝,着实是好看。那记忆的主人,就在窗外,身旁是那束蓝绿的光线,他伸出手来,敲向那窗户,“笃笃笃。”
笃笃笃。
这熟悉至极的声音似乎同记忆深处某个恐怖的记忆不谋而合,明明是同一个声音,为何那时与今时听来,感觉如此不同?
“小七,你在不在?”说话的是那记忆的主人,听来声音是个少年郎,声音低沉,却是十分好听的。
窗户那头,即刻有一个女孩用稚嫩的声音欢欣应道,“是映之哥哥吗?”然后不待少年回答,就听窗户哗啦一声被打开。屋里赤脚站着一个小姑娘,梳着两条细细的羊角辫,穿着一件枣红色的褂子,不过七八岁的年龄,大眼睛水灵灵的几乎要滴下水来,皮肤白皙如粉团似的,只不过瘦得过分,似乎是在养病当中。
那少年提灯一跃而入。
漆黑的房间里登时被光线染亮。
――或许是年代过于久远,那段记忆遗忘了他们是怎样相识的。一个是自山岭而来的精灵,一个是久病的世人女孩,不知是怎样的际遇让他们认识了彼此。
七婆只看见,那记忆中,小女孩病了很久很久,她的脸色一直是苍白的,只能长久地待在自己房中,她常常咳嗽,一咳,脸色便泛出可怖的青色。或许是病了许久,她显得很安静,在家人面前,她就像是个只会眨眼睛的布娃娃。
然而,在所有人都沉沉睡去的时候,她唯一的朋友会在此刻到访,让女孩脸上挂满笑意。
在小女孩的眼里,夜并不是漆黑的,而是充满了瑰丽的色彩。
那自山岭而来少年,每次都会提着不同的灯来见她,他有着温柔的声音,他法力不深,伤不了任何人,甚至与她的见面,都要避开其他世人。但他又是那样厉害,只要他指尖一撮,就会有万千光华徐徐绽放开来,宛如烟花,却比烟花更要幽静。那些光亮落在身上触感是冰凉的,好像初春时节的露水,带着满满山野的味道。
这段属于映之的记忆里,满满都是女孩的笑脸。
他的族群离青水镇颇远,于是,每日他都要跋山涉水而来,被丛草割破了脚掌,露水沾湿了皮毛,只为了那个病中的世人女孩能笑一笑。
他同她一起坐在窗台上,他向她讲述好多关于狐族的事情,他说狐族爱喝酒,爱在午夜时开酒宴,酒宴上有许多五颜六色的果子和糕点,还有玉瓶装着的果子酒,那果子酒味道醇香,世人喝了三天三夜都醒不过来。他还说,在宴会上,会有狐狸变化成世人的模样,戴着古怪的面具,穿着华丽的衣裳,跳着世人的舞蹈……
最后,他说狐族虽说善良,却不大喜欢和世人有来往,因为族中的长辈说,世人贪婪卑鄙,他们只会将精怪视为魔鬼猛兽加以破坏,即便他们之中有善良的人,也会因为寿命过短而忘记他们曾经经历的所有事情……
世人的感情,短得好比狐狸喝醉后沉睡的一夜。旖旎,而又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小七听着映之讲述的这一切,突然用那藕节似的小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映之哥哥,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即使我变成了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婆婆,也不会忘记你。你可是对我最好的人,娘说,做人不能忘恩,我怎么会忘记映之哥哥呢?”
映之摸了摸小七毛茸茸的脑袋,笑道,“傻瓜,等你长大了,便就看不见我了……”
当孩子渐渐脱去了稚气,也卸去纯明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便就再也看不见这神奇的世界了,曾经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也会因为年岁尚小,而认为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听映之这么说,小七突然生气了,她报复似的一口咬住了映之的胳膊!
“小七,你这是干什么?!”映之吃痛,却没有收回手来。
“为什么会看不见?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怎么会看不见你?!”小七没有松开口,便含糊地嘟囔道,明明是她先伤人在先,却哭得一塌糊涂,“你莫不是嫌我以后会长大,变老变丑了,你便嫌弃我不想和我玩了,不然我怎么会忘了你!”
孩子哭得伤心,映之见状赶紧安慰她,他将食指竖在唇上,“嘘……小七不要胡闹,你可不要引得你爹娘醒了,若是被你爹娘发现了我,我想来找你玩可都是不行了。”
这一招果然好用,小七登时止住了泪水,瞪着大眼睛看着映之。
她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一个少年的眉目,漆黑的长发,轮廓完美的脸庞,上挑的凤眼,以及温柔的笑意……
记忆的最后,是映之伸出胳膊来,将女孩一把搂进怀中,“小七,如果你需要我,即便我在天涯海角,我都会回来找你的……”
即便那时我已经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第五章 还忆
看到这里,七婆像是手中握着一团火,将几颗珍珠尽数甩了开去,尖声叫道,“你这是什么妖法制造的幻象?!为何里面有我……我、我不相信,你迷惑我是为了什么?!”
那三颗珍珠滴溜溜地滚落到陆离的脚下,陆离面无表情地捡起珍珠,缓缓道,“老夫人果然是将一切都忘了……”再抬起头时,他目光冰冷。
“什么叫忘了?!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那幻象中我少说也有七岁,七岁的事情我会记不起来么?我根本不记得认识过一个叫‘映之’的妖孽!说,你是不是那妖孽的同党!”七婆后退几步,已是歇斯底里。
“‘映之’是你给他取的名字,你写的本是‘映七’,意思是他会举着狐狸火照亮你。那时你年岁尚小,字写得胡乱,映之便将‘七’认成了‘之’。”陆离这样说着,捏着珍珠走近七婆,不由分说地将剩下的两颗珍珠硬是塞到她手中,“这是不是在下伪造的幻象,老夫人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在下伪造这份幻象有何好处?若是要夺人精魄,硬抢来就是,何需这样麻烦?”
陆离这番话说得强硬,他的力气大得骇人,迫使七婆又从新握住了那两颗珍珠。
那是映之剩下的两段记忆。
第一颗开头,七婆只听见嘈杂的喊打声并感到彻心的疼痛。
“道长,就是它!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晚上跑来蛊惑我家七儿!害得七儿病一直不见得好转!道长,您务必要除掉它以绝后患才好呐!”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咬牙切齿,似乎恨极。
而映之,则看见自己的四肢被桃木钉在了地上,那锐利的木刺上用鸡血刻画着繁杂的符咒,由上而下,刺穿了自己的四掌,透过骨头,被钉死在地上。他动弹不得,鲜血直流,来自四肢的疼痛啮噬着他的神志,他强撑着抬起头来,见自己眼前站着好多双脚,透过脚看向远处,只见小七被绳子绑在柱子上,小小的孩子满脸泪痕,大喊着“放开他!爹爹,娘,求你们放开他,映之哥哥不是坏人!求你们不要伤害他!”
她哭得凄惨,脸色铁青,她尚且生着病,这样叫喊下去,会要了她的命。
“道长,你看看,七儿现在还在被那妖孽蛊惑着呢!”又有一个妇人哭着扑在小七的身上,她一边祈求着道长,一边盖住小七的脸,迫使她不再去看映之,“我家乖巧的女儿,怎么到了这会子还是执迷不悟呢?这可叫怎么才好呢……”
小七动弹不得,便用力甩着脑袋,向前挪着身子,绳子已经在她的脖子上勒出血痕,她好似没有感觉一样,盯着血泊中的映之,哭喊,“映之哥哥,你不要死……小七求你不要死,小七还要看你点的灯笼,小七说过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求求你,映之哥哥,回我一句,不要死,不要死……”
映之奋力抬起头来,他那被钉穿的爪子试着动了动,又是一汪鲜血涌了出来,“小七……”虚弱至极的他朝女孩勉强扯出一丝笑来,即便那时的他已经显出了本相――方才为了逃出道士的阵法,他将自己的牙齿咬掉了,指甲也颗颗破落,剩下几个血洞。
他只一个法力低微的妖怪,世人不需要几分法力,便能将他打得狼狈不堪。
“不要哭……会发病的。”他半阖起眼睛,从喉咙深处咕哝出几个字来。
嘈杂的环境下,没有人听得懂这只伤痕累累的狐狸在说些什么。
“它、它又在念咒了!”被吓成惊弓之鸟的中年男人见映之嘴巴一张一合,觉得它又在作怪,想也不想就抬起一脚,狠狠地踹在映之的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