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前帮他揉按肩膀,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地说:“孤派人送你去晋国吧。”
前世这时,她正在思虑如何离宫,听父王主动提及此事,便立刻回禀父王,晋王派人在灵江接她。
她垂首跪在父王膝前,说:“父王对我有生育之恩,教养之恩,清意绝不独自逃难,当忘恩负义之人。”
他缓缓点头,浑浊的双眼瞥向她:“清儿至孝。”
燕清意眼眸微动,思量片刻后说:“听闻父王愿带兵攻打许王。清儿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很是振奋!燕国祖上与周国先祖一母同胞,皆是英勇之辈,怎能固守在此,丢了先祖颜面。”
“清儿懂我!”燕王睁开耷拉着的眼皮,坐正了身子,拍膝道,“一群老匹夫竟劝孤闭城不出,许王那小儿怎会是孤的对手?”
想到前世燕国王室的下场,燕清意苦笑,暗自攥紧了拳。
三百多年前,周国先祖一统中原。中原版图太大,为方便治理,遂封数十诸侯国。诸王自行治理境内事宜,掌管当地民生百计赋税徭役,但受宗主国周国调遣,供奉和拱卫皇室。
近十年,周国王室相互倾轧,多次内乱。国运衰落,又逢天灾,百姓食不果腹,军心涣散,已无力差遣诸王。
许国趁乱崛起,不再奉周国为天下共主,抛弃祖上同根情义,无情地吞并周围小国。
燕王不知听了谁的耳旁风,竟写长赋抨击许王。细数许王近年来的重重过错,杀伐太重,性情暴戾,坑害同宗,好色荒淫……文末,叹许王仁德不施,必遭天谴。
此赋文采斐然,行云流水,洋洋洒洒数千字,很快便传颂诸国,士人皆叹燕王不愧为当世大才。
许王当即整顿军队,南下直取燕国。
燕王写词、曲、赋皆是一流。治国却十分荒唐。
重文轻武,宠信奸臣,凡能写文博得他赏识者,皆能封官获赏;肆意敛财,广修宫室,以享乐为由侵占京郊民田修宫廷别院;年轻时模仿古人饮酒作诗之趣,到中年后便纵酒无度,清醒时日越发稀少。
他肆意糟蹋着祖上留下的基业,并自鸣得意。
燕国军队缺乏操练,亲贵子弟参军即是高位,高门子弟压榨百姓很有手段,但与骁勇好战的许军作战,便如烂墙遭遇洪水,顷刻坍塌不见踪影。
燕清意很了解父亲的为人,众人劝他守城不出,向交好的周国、晋国求援,但他却要带兵出征,在王都前与许王决一生死,并非英勇,而是他自知难逃亡国之难,想死得轰轰烈烈,让后人称他一句英勇。
她犹豫片刻,轻声说:“周国先祖分封以来,燕国已传三百余年,燕国所出的名士英豪诸国闻名。如今国难当头,燕国无人惧死,父王更是不惧,可我听闻许王骁勇好战,继位十年连占四国领土,若明日父王不幸战败,燕国的基业一朝易主,怎对得起列祖列宗。”
燕王面色微怒,“那你说该当如何?”
“我心中恰有一计,能助父王保全生前身后名,愿向父王进言。”
燕王眼冒精光,侧身盯着她:“快讲。”
燕清意往后小退了一步,“投降。”
方才朝议,大臣反驳燕王亲征的决策,燕王大发雷霆。如今女儿竟劝他投降,更是荒唐,但四下无人,他的怒气便像淋了雨的柴火一般难以燃烧。
他叹了口气,道:“不妥不妥,投降更愧对祖宗。”
燕清意见父王没有发怒,想来此事有商谈的可能。
既然搬出祖宗无用,就再试试别的说辞,她又劝说:“世人皆知许王性情暴戾,杀伐无数。如今燕国大半领土都被许军掌控,百姓难免惨遭屠戮。如若投降,父王定能护住王都数十万民众性命。父王是仁君,仁德爱民,怜惜百姓,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这便是父王与许王的区别,他残杀百姓,你爱护百姓,后世流传的定是父王的美名。”
燕王听女儿夸自己是仁君,他点了点头,说:“那么此刻,孤命百姓四散逃难。明日孤帅兵亲征,如何?”
“民且逃难,军当如何?若王都民众今日四散逃去,将士见了,必军心溃散。士兵没有战胜许军的决心,那便是刀俎上的鱼肉,被屠杀而已。”燕清意沉默片刻,缓缓吐出心中所想,“后世将怎样评价父王?愚勇矣。”
父王苍白的面庞有一丝涨红,他冷哼一声,半眯眼眸,没有回答。
燕清意赶紧从袖中掏出父王所作的诗集,递到他面前,悲伤又沉重地说:“父王乃当世大才,所写诗句蓄美悠扬,广传诸国,妇孺皆知。若是明日,父王战没于沙场,何人继承衣钵?”
她见父王眼含不舍地盯着诗集,她又看到一旁书案上的草稿,忙说:“《醉卧吟》父王已写三载,世人皆翘首以盼,只愿有生之年能拜读父王大作。便也让它随父王而去?再者,若被他人狗尾续貂……”
父王接过诗集,心中沉痛万分,怜爱地抚摸着书页,火光下隐约可见眼中点点泪花,这下心中是真有不舍了,他哽咽着说:“容孤想想……孤想想……”
“父王棋艺精湛,自然知道‘逢危须弃’‘彼强自保’的道理。父王舍不得诗词,女儿也舍不得晋王。但若燕国没了,我愿舍弃真情,使计诱惑许王,成为他的宫嫔。并立誓竭我毕生之力,生子为储,日后许国大王依旧是我燕国的血脉。”说完,燕清意眼中晶莹的泪水喷涌而出,她掏出袖中手帕,擦拭泪水,呜咽难已。
燕王以为她想到晋王,心中为失去与挚爱相见的机会而哭泣。又想到女儿为了家国,舍弃了独自逃难的机会,顿时生出了对她的怜爱之情。
他弯腰拍了拍燕清意的肩膀,继而摇头叹息。
她看着父王还不松口,心中犯难,若父王再不愿降,她已经编不出理由了,只能先哭着拖延时间,寻思着再想想别的办法。
提到晋王,她又生一计,泪眼婆娑地望着父王,说:“晋王仁厚,广得民心,若日后他兴兵攻许。父王与他里应外合,助他灭许,晋王心中记着父王的功劳,定会帮助父王复国。越王勾践抱冰握火,卧薪尝胆,父王是明君,为百姓苍生忍辱负重,必受万世称赞!”说着,长长一拜。
父亲又沉思了片刻,终于含泪点头,沉痛地说:“天命不佑,只能暂且投降,以待来日罢。”
燕清意见父王同意,立刻唤来帷帐后躲着的邢公公,命他去召集群臣。
她见父王做出决定后眼光涣散,面色阴晴不定,害怕父王多想,又道:“父王,可要休息片刻?你日夜为国事操劳,太过辛劳,小心伤着了身子。”
父王点点头,便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去耳房休息了。
燕清意环视大殿,平日伺候父王的熟面孔都不见了踪影。她有些气恼,但心知生气无用。此时邢公公赶来回禀,他已命人去通知朝臣。
“邢公公把伺候飘云宫的奴才都叫来吧。”燕清意亦有些疲惫,坐在父王宝座前的台阶上,任由地砖的冰凉席卷周身。
邢公公眉头一皱,老脸上的褶皱挤成深沟,他指着空旷的大殿,拧巴着干笑了一下。
燕清意朗声道:“此刻忠心者,奖赏翻倍;此刻不忠者,斩立决!宫里数千禁军还守着呢,对付不了许军,还对付不了你们几个奴才吗!”她说完,立刻有几个小黄门从殿外跑进来,低着头跪倒在她面前。
她吩咐他们收拾殿中被燕王砸坏的器物,又命其中两人去云祥宫传话:“本宫担心王后,已命采枝去伺候了,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你们去云祥宫,告诉王后,燕王愿向许王乞降,她切莫悲愤自戕!若王后心中烦乱,你们安排几位德高望重的道姑进宫,带着王宫女眷们一同念经祈祷,为燕国祈福。”
他们应声而去。
天色渐沉,玄鸟低飞。臣子们又陆续回到了殿中,内侍点亮了飘云宫的若干烛台,霎时,堂上金碧辉煌,壁上雕龙踏云,栩栩如生。
父王回到大殿,坐下后眼睑下垂,几番犹豫,终于说出了乞降之事:“孤深思良久,那许王凶煞,孤浴血奋战,若终不敌他,恐连累百姓受难。遂,决定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