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韵见舅母接了话儿,又瞥见沈谦之脸上并未有什么异样的反应,才将心放下来,缓缓回道:“哪里是孙家反悔了,只听我娘与几位夫人闲聊着说,是因几日前女儿回门时,她姐姐无意中瞧见了她身上的伤,逼问之下,才知是被夫君打的!”
王氏闻言,颇不以为然,摇首笑了笑:“你们还是小,如何知这里的门道,八成只是那孙家想和离了,便杜撰出这些话来。他家女婿的性子,绝不是能做出那等事来的人。”
都城中仗势欺人的,太多太多了。
李韵抿了一口茶,忙道:“舅母实是不知,那孙家女婿可怕着呢。此回和离,孙府是上堂打了官司的。原来当初并不是孙家女瞧上了商贾之子,而是他先设计强占了人家的身子,才有了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王氏不禁啧舌,说道:“可这一年来,却是一点子风声都没听见呢,后来我倒是还见过孙家小女同女婿,瞧着也算恩爱,倒不见她有半点不情愿的样子。”
李韵闻言哀叹了一声,一手撑住下颌,低声喃喃道:“如若不然,她又该如何呢?已失名节于他,不认命忍耐,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这次若是没有娘家人的支撑,只怕她还会默默忍受下去,面上还要作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女子的命,大多这般身不由己。
母亲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即便当初算是喜结连理,可后来舅父离世,父亲对母亲的宠爱便跟着减了,如今府里的姨娘生了儿子,母亲却还要作出一副欢喜的模样。
“怎么?”李韵呢喃的声音太小,王氏不曾听清,遂又问了一遍。
李韵忙干笑了一声,坐直了身子,道:“没什么,只是我又想起了别的事,也是新奇。”母亲曾嘱咐她不许给沈家添麻烦,便忙收住了,转了个话。
二人又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了起来,谁都不曾发觉,一旁的沈谦之早已变了脸色。
自打他进来,孟妱的目光便总不自觉的落在他身上,彼时,见他下颌紧绷,放在桌上的手攥出了青筋,脸上神色沉郁似是痛苦又似愠怒。
“夫君……?”孟妱低低唤了一声,不见回应,缓缓将手伸了过去,轻覆上他紧攥的拳。
“当啷——”
两手相触的那一刻,沈谦之骤然将手抽了回去,将桌上的茶盅都撞倒在地。
云香忙上前拾起,回道:“待奴婢与郎君换一茶盏来。”
“不必了,”沈谦之朝她回了一句,便向矮榻上的王氏行礼道:“儿子还有些事务要忙,便不扰你们闲叙了。”
这一番动静,王氏也是一脸茫然,怔怔的点了点头,“去罢,去罢。”
沈谦之走了片刻,孟妱也有些坐不住了,款款起身,找了个由头:“母亲……我也觉得身上乏累了,先——”
王氏像是看清她的心思一般,抿嘴笑着道:“你也歇着去罢。”
饶是她快步追了上去,出了碧落斋却仍是瞥不见他的人影了。
“夫人,”她正要抬步向栖云院走去,迎面见玉翠拿着氅衣正朝她走了过来,“嬷嬷恐夫人再受了寒,教奴婢送这氅衣来。”
孟妱驻足思忖一瞬,还是跟着玉翠回暖香苑去了。她虽瞧出了沈谦之的异常,可并不敢贸然前去搅扰。
他曾说过,无事莫往栖云院去。
*
等了整整一日,第二日夜里,孟妱已换了寝衣,却仍端坐于妆奁之前。
半晌,门“吱呀”响了一声,玉翠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回身合上了门。
孟妱等不及,起身迎了出去,面上尽是忧色,问道:“怎么样?”
“奴婢打听了一圈儿,郎君从昨日到现在,只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未踏出过一步,”玉翠说着,心里只怕接下来的话会让夫人忧心,有意放慢了些,继续道:“也没传过一次饭。”
栖云院不似她的暖香苑,有单独的小厨房,但凡用膳,不是去碧落斋便是传饭过去。如此便知,他是整整一日未进饭了。
“玉翠,给我更衣。”孟妱吩咐道。
“是,夫人。”玉翠欠身回道,不用想,只知夫人要去何处,她忙从纱帐后的木架上取了孟妱的衣裳,一件一件与她穿上了。
孟妱一手提着方才让人温好的粥,缓缓走入栖云院。
这院子,她来的次数并不少,平日沈谦之不在家时,她每日总要进来走一走。如今他回来了,这却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院子。
纵使书房的烛火仍透亮着,她还是伸手轻叩了叩房门,“大人可歇下了?”
孟妱在门前等了半晌,里面寂静无声,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是推开了门,提着食盒进去了。
沈谦之一手扶额,阖眼坐于书案前,眉心拧着。
她已甚是当心,食盒与书案相触还是发出了响动。书案前的人,并未抬首,只冷冷的吐出一句:“出去。”
孟妱心知他是将她当作栖云院的下人了,便轻柔出声道:“大人……用些粥罢。”
沈谦之墨眸骤然睁开,徐徐放下手。
孟妱先走去屋内的一盏连枝灯前,将烛火挑亮了些,踅回桌前,将他面前的书册一本本收好,依次摆下几盘小菜,“这是我才让人温的,大人趁热用罢。”
她将一双银箸,递到沈谦之跟前。
一双点漆般的墨眸凝视她许久,忽而道:“堂堂郡主,就真的这么喜欢伺候人?”
孟妱顿了一瞬,将银箸放在一旁,自顾自的抬手欲去盛粥,不料玉腕骤然被人擒住。
“够了!怀仪,真的够了,别再如此了,算我求你了。”
沈谦之双眸猩红,眉宇间尽是疲态,脑中不觉复现了李韵方才说过的话。
已失名节于他,不认命忍耐,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因三年前的他所犯下的荒唐事,她确是认命了,她去求了皇帝的赐婚,她也忍耐了,三年来,她无一日不似现下这般隐忍着。
可每每见她如此,便好似有无数只手将他撕扯回三年前芝斋茶楼的那日,她痛楚的嘤.咛声似乎还在他耳边回响,让那不堪的一幕幕在眼前炸开。
显然,这场婚姻不仅没有补救当年之事,更是将他们二人都罩在一个壳子里,无法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