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让你出个题目,你不用懂诗,随便出一个。”
粗汉抓耳挠腮一阵,最终指着城正中方向说道:“写城中的报本塔吧。”报本塔是几百年以前佛教刚刚传来碎叶时,由当时崇尚佛教的国君建的,是本地一景,他自己觉得这个题目不算粗俗,还忍不出得意地笑了出来。
“那就写报本塔。”读书人说完这句话,也不搭理刘錡,坐下开始琢磨。
“你能作出一首好诗么?不用极好,比他强就成。”张浒凑在刘錡耳边小声说道。
“他可不能小觑。”曹方豪也不知刘錡的采如何,但下意识觉得比不上那人,听到张浒的话后也小声说道:“你们不认得他,他姓李名叫李全,是本地世家大族李家的族人,虽然不是嫡支,可也从小饱读诗书。他应当比不上中原的世家子,可某觉得”后边的话曹方豪没说出来,但意思很明显。
我作出个屁啊!受现代教育长大的刘錡能会写繁体字就不错了,让他写诗,写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还是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可没人给他捧哏出第四句诗。
要是后世出名的诗有写塔的也就罢了,抄一下,先把眼前糊弄过去;可后世他背过的几十首诗词一首写塔的都没有,怎么办?刘錡像着急上厕所、但厕所前的队伍排出八里远的人一样,脸都憋红了。
“哎,你还不如选和他比武的,被打一顿也比这强。”张浒见刘錡的表情就明白他啥也写不出来,不禁说道。
“待会儿你就老老实实认输。”曹方豪道:“李全这样的世家子都好面子,你要老实认输,他全了面子也就罢了;你要是不老实认输,他一不高兴,对你更不好。”
“李全现下还是碎叶镇兵曹参军佐史,大小是个官儿,咱们做大头兵的别招惹。大不了我多请你几顿酒。”
明明是我摊上无妄之灾,而且一句得罪人的话都没说过,竟然我还要认栽!刘錡当然不高兴,但是,算了,形式比人强,认栽就认栽。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场子找回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刘錡像废柴退婚流的主角一样在内心狂吼。
这时李全已经作出一首诗,大声读了出来。“寻胜谁为携手人,我来君去隔昏晨。酒边写塔安西日,分映埃尘折角巾。”
“好!”现场顿时响起一阵叫好声。不过别误会,他们可不是因为这首诗写得好叫好的。酒肆内外的上百号观众八成大字不识一个,懂诗的更未必有一人。他们只是从刘錡的表情判断刘錡肯定不如李全,等着看笑话呢。鼓掌的所有人都看向刘錡,有人的笑意已经快要憋不住了。
刘錡的脸更红了。他也是有自尊的,在这么多人面前不得不认栽,起因还十分莫名其妙,心里快憋屈死了,只是站在原地不说话。
“喂,你若是有了诗作,就读出来,让众人品评品评;若是没有就认输,别直愣愣地站着。”李全道。
刘錡的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只能颓然的松开,就要开口认栽。
“哎,小半个时辰连个屁都没憋出来,还不如我呢。我还能说出一句石塔有七层,上粗下面细呢!”见刘錡要认输,有人讥笑道。顿时引起一片哄堂大笑。
听到这话,刘錡气的差点儿当场发飙,转过身厮打说话那人。可他忽然想到什么,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不要哄笑。”李全自己也憋不住笑了几声,不过很快忍住,出言呵斥道。
“你到底有没有诗?”他又对刘錡说道,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
“托你的福,想出了一首。”刘錡道。
“托我的福?你且读来。”李全道。
“那我就读了。”刘錡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远看石塔黑乎乎,上面细来下面粗;有朝一日翻过来,下面细来上面粗。”
“噗!”现场顿时响起一片笑声,众人丝毫没有掩饰的大声嘲笑刘錡。
“哈哈,这也叫诗?”
“就是,这要也算诗,我适才说的那也是诗了。”
“哈哈!”
“这,还不如认输呢!我的话你是一句没听进去!”曹方豪面色焦急。他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可也能听出来这根本不能算诗,就是老百姓平日说的顺口溜。如果刘錡真的作出一首诗也就罢了,哪怕不如李全的,说出来也没什么;可说几句顺口溜充作诗,这不是消遣李全嘛!他恐怕会更生气。
果然,李全愣了一下,随即高声叫道:“你这哪里能算诗?”
“如何不能算诗?”刘錡反问道:“这首诗押韵了。”
“你放屁!”李全忍不住爆了粗口。“押韵就能算诗?平仄呢!你个不读书的军汉,识得几个字也大言不惭的作诗!恐怕都没读过几首诗吧!”
“我也是读过几首诗的,比如本朝大诗人李白李太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刘錡一时想不到如何妥善回答,干脆抖个机灵。
“青莲居士的静夜思?”听到这首诗,李全又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但听刘錡说完整首诗后勃然大怒,而且比刚才更生气。“你个獠奴!连诗句都能背错!分明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怎会是床前看月光、举头望山月?”刘錡从小到大背的都是床前明月光和举头望明月,因为这首诗知名度太高,他记得清清楚楚。怎会背错?
见刘錡这幅表情,李全张嘴就要继续骂。可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李全,议论诗赋,应当对诗不对人,即便所言有谬误,岂能如此骂人?”
“你”李全转过头就要将一腔怒火冲着这人发泄出来。可当他看清这人的长相后,脸上的怒火却在瞬间消失无踪,而且躬身行礼道:“见过岑书记。”
第6章 幕府为才子
书记?他是安西副大都护、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中的掌书记?听到李全对这人的称呼,刘錡认真扫了几眼这个刚刚站出来的男子,不禁暗暗喝了声彩:“好一个大唐读书人!”
这人看起来年近四旬,脸色微黑,下巴留着半尺长的胡须,着圆领袍衫,腰间挎着一柄棠溪,头戴冠簪。这幅打扮和衣着与李全倒是相差无几,但气质大不相同:中年男子微黑的皮肤、略粗糙的双手都表明他从军多年,颇类似军汉;但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又有着读书人的儒雅,让旁人难以将他误认做大老粗的武将;就算将他认作武将,也会觉得他是个武双全的儒将。
“要是读书人都像这样,多好。”
岑书记感受到了刘錡的目光,侧头对他微微一笑,又转过头对李全说道:“你说的不错,太白兄的原句确实为: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但,这位小郎所改动的两个字却比太白原句更好,即使太白此刻在此处,也必定是欣喜于有人能将自己所作之诗句改动的更好,而非恼羞冲怒。”
“李全,我知你是太白兄之拥簇,极喜欢他的诗句,但也不可陷入魔障,这必不为太白兄所喜。”
“是愚孟浪了,岑书记教训的是。”李全只能低头认错。但他仍不完全服气。“岑书记,不知您可听到了他先前所说那首所谓的诗?完全不合平仄、韵脚也乱七八糟,字词更是粗疏,岂能称之为诗?我因此说他不读书,有何错误?”
“你这样说,倒也不错。”岑书记捻着胡须说道:“可是,作诗之目的为何?古之诗人我不敢妄加评论,但当世诗人,或是以诗言志,或是阐明道理,或是讥讽人事,而非为作诗而作诗。是以只拘泥于平仄韵律,反而落了下乘。”
“他这几句话有何目的了?无非是用来搪塞。”
“这几句诗虽粗疏,但细细读之,却颇有寓意。”
“有何寓意!”
“这几句诗初看句粗俗,其实粗中见巧,蕴有哲理在焉。被审视之事物,一旦主客体易位,那就另是一番气象了。”岑书记品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