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日是李村大集,天气晴朗,微风和煦,像是到了春天。
赶集回来的传灯将一小推车年货卸到厢房里,擦着一头汗水奔了堂屋。
徐老爷子安静地坐在太师椅上跟前街清水湾澡堂黄老板下象棋。传灯挨个屋子看了一眼,冲出来,与跟过来的汉兴撞了一个趔趄。
喇嘛还是没有踪影……传灯站在院子里仰脸望天,鼻孔大张。
一个伙计悄悄过来,用肩膀扛扛汉兴,冲传灯努努嘴:“二少爷这几天跟掉了魂似的,是不是码头那边又找他了?”
汉兴皱皱眉头,问:“码头那边找过他?”
那伙计怔了怔:“你不知道?来过两次了呢,第一次被二少爷打发走了,刚才又来了呢,是一个自称把头的尖嘴儿……”
“传灯,你过来一下。”汉兴喊。
“我都听见了,”传灯晃过来,一扒拉那伙计,“韩尖嘴儿来过?他说什么了?”
“他说让你回码头上工,再不去他没法交代,日本老爷要过来抓人呢……”
“屁,”传灯哧了一下鼻子,“抓人?他们抓得过来嘛,再说,老子也没跟着穷哥们儿闹罢工……他这是有想法呢。”
“什么想法?”汉兴问。
“还能有什么想法?”传灯说,“还不是想巴结关大哥,通过我逗引关大哥出来?”
汉兴示意那伙计干活儿去,拉传灯蹲下,小声说:“我打听过了,喇嘛确实是从感化所跑的,没有惊动任何人。”
传灯翘了翘大拇指:“高手。”脸色又是一沉,“我还担心关大哥和张彪他们的消息呢……哥,你估计年前能有他们的消息不能?”
汉兴摇了摇头:“估计不出来。这几天你最好不要随便出门,鬼子到处抓人。昨天台东镇那边出事儿了,几个国民党特务……据说是军统局戴笠派来的人暗杀了大汉奸王远达,尸体丢在大街上,他们还顺便在八大楼汉奸们的办公场所安放了定时炸弹,一家伙炸死三十多个正在开会的鬼子和汉奸,据说,要是吉永太郎去得早,恐怕也没命了。这阵子鬼子疯啦,到处搜捕涉嫌人员……”
“关我屁事。”
“没说关你的事,”汉兴一顿,“对了,你不是认识杨武的哥哥杨文吗?你可以……”
“对!”传灯蹦起来,飞也似撞出门去。
大车店门口有几个小孩在放炮仗,其中一个小孩将一个炮仗插在一堆大便上,用香点着,撒腿就跑。蹲在门垛子后面专心锔锅的小炉匠闻声抬起头来,叫声亲娘,连滚带爬地窜到了墙根的阴沟里,身后骨碌骨碌滚着那口满是锔子的破锅。传灯恼怒,这个炮仗一炸,我家的街门就崩上屎了……想要过去踩灭炮仗已经晚了,干瞪眼瞅着那几个四处躲藏的孩子。炮仗在一片孩子的欢呼声中炸响了,还好,被炸起来的屎偏向东面,街门几乎没有沾上。传灯笑一声,刚想赶路,街门东面的小路上突然响起一声叱吒:“呔!小兔崽子,赔我的褂子!”
传灯回头一看,栾凤山的脸黑得像只鞋底子,抖着满身的大粪星子站在大车店门垛一角,朝孩子们瞪眼。
传灯笑着冲栾凤山招了招手:“栾爷,喜事儿啊,没过年先沾光了。”
栾凤山冲孩子们死命地跺脚:“还不快滚蛋!再这么‘痞’,当心老子抓你们去宪兵队坐老虎凳!”偏头瞟了传灯一眼,“不是刚赶集回来吗,怎么又要出去?”传灯打个哈哈道:“忘了给我爹买壶好酒了,被我爹扇了一鞋底子,正要回去买呢。”栾凤山哼唧道:“你爹可真会享受……”传灯不想跟他罗嗦,转身就走。
“栾爷,让他们赔我的锅呀!”小炉匠抖着一身泥水从沟里爬出来,刚一站定就被栾凤山重新踢回了阴沟:“赔你爹那个**!”
拐出街口,传灯回头望望,栾凤山棍子似的杵在大车店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传灯的心不由得紧了起来,这小子在寻思什么?脚下一转,朝着大马路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阵,传灯忽然感觉不对,这个方向不是去赶集,栾凤山会更加怀疑的,索性上了铁轨,朝大马路方向走。
过了铁轨,传灯钻进太阳胶皮前面的那个桥洞子,不几步上了大马路。
传灯闪身贴到一个拐角,偷偷往后瞅了瞅,没有什么可疑情况,轻咳一声跳上了迎面开过来的一辆交通车。
坐了两站车,传灯下来,直接进了杨文家的那条胡同。
这里静悄悄的。哈,这可真是草木皆兵了……传灯感觉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疑神疑鬼的意思,栾光杆儿有那么大的脑子吗,他除了逛窑子就是抽大烟,哪能想到老子也参与了“美人计”勾当?一笑,习惯性地回了回头,脑子猛然一懔,后面有人跟着!
传灯没有停步,径直往前走,不几步出了那条胡同。
胡同对面有一家烧饼铺子,门口有不少人在闹嚷着买烧饼,传灯扒拉开人群,直接进了铺子里面。
要了两个烧饼,一碗豆浆,传灯坐下来,貌似无意地瞥了门口一眼。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一晃,传灯看清楚了,是那个叫谷子的斜眼混混。武哥不是已经把他“操练”好了吗,这小子怎么还想“闹妖”?传灯估计,维持会的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不敢得罪杨武,可是传灯就不一样了……肯定是栾凤山安排谷子跟踪自己的,因为栾凤山猜想出“美人计”那事儿有我的份,他想立功呢。想到这里,传灯不由自主地咬了咬牙,操你妈的栾光杆儿,这些年你“滚”了我家多少钱啊,等着吧,老子早晚让你吐出来。
谷子没有走开,他用帽檐遮着半边脸,倚在一根电线杆子上偷眼往这边看。
传灯慢条斯理地吃着烧饼,琢磨着怎样才能甩掉这条尾巴……直接过去跟他打招呼,然后骗他进胡同,三拳揍粘了他的脑袋?不行,那就彻底乱套了。趁他不注意,抽身走人?那样他会更加怀疑的。怎么办?就在传灯犹疑不决的时候,门口突然炸开一声沉闷的枪响。
传灯下意识地跳到门口,张眼一看,人群散处,一个留着大分头,腰扎宽板皮带,斜背着匣子枪的人捂着胸口,慢慢跪在地上,脑袋软软地扎到路中央的一洼水坑里,水坑冒了几个气泡,那个人不动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单手挺着一把撸子枪,稳步走到那个人的身边,将他的枪从匣子里拽出来,**自己的后腰,顺手摸出一张纸,一抖,轻轻搁到那个人的尸体上,大摇大摆地骑上支在墙根上的一辆脚踏车,一溜烟地钻进了东边的一条胡同,身后拉出一道白色的风。传灯猛然感觉这个人非常面熟……小臧!这个学生模样的人是跟传灯一起在前湾码头扛过活儿的那个东北学生!传灯的脑子一亮,前几天在火车站桥洞子骑着脚踏车杀鬼子的也是他……他不是被鬼子抓了吗?
大伙儿反应过来,一蜂窝地涌到那个尸体旁边,有人念出了声:“为虎作伥,人人可诛。”
谷子好像已经把传灯忘了,跳着脚往人群里面看,传灯趁机闪出人群,贴着墙根进了杨文家的院子。
很巧,杨文在家。传灯推堂屋门的时候,杨武正端着一盆水出来,一愣:“你咋来了?”
传灯来不及回答,抢过他手里的水盆,倾在天井里,转身进门。
杨文皱着眉头跟了进来:“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传灯站在灶前,急急地问:“最近你见没见着杨武哥?”
“待会儿说话。”杨文扯开传灯,转身进了里间。
里间传出一阵婴儿娇弱的哭声,传灯的心跟着酥麻了一下,武哥真有福气,这么快就有侄子了。
杨文出来,冲传灯笑了笑:“没办法,孩子老哭,他娘又生病了。”扳一下传灯的肩头,轻声道,“本来我今天想过去找你的,脱不开身。是这样,你武哥没事儿,张彪也没事儿,两个人现在藏在板桥坊我一个叫金福的兄弟家。我知道你们的事情了,我不想说什么,这都是天意,不怪咱哥们儿没谋划好。出事儿当天夜里你武哥就来找过我了,张彪受了点儿伤,被鬼子一枪打在胳膊上。你武哥把他藏在一个草垛里就来找我。那天夜里挺惊险,到处都是鬼子兵,我没敢留他们在这里,安排一个妥实兄弟开车把他们送去了板桥坊。我那个兄弟在警备队开车,名义上是个汉奸,实际是龙虎会的人,叫玉生,以后我会带你认识他的。前天我去见过他们,张彪的伤已经差不多好了。关成羽也回来了,他们暂时住在一起……”
“关大哥也回来了?”传灯的心像是被人猛地抓了一把,眼泪都要出来了,“他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一声?”
杨文捏了捏他的肩膀:“别这么说兄弟,他这也是为你好,况且他很忙,两脚几乎没沾地。”
“回来的当天就出了你们那档子事儿,”杨文喘口气,接着说,“关成羽考虑到他在这个当口回下街肯定要出麻烦,就暂时在金福家住下了。前天我去看他们的时候,关成羽和金福都不见了。张彪说,关成羽去了崂山,崂山华楼那边有个山洞,关成羽说山洞里藏着几条枪和几箱子弹,他想去把它取回来。金福又回了济南,关成羽让他看紧了刘禄,过几天他安顿好了这边就回去,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了周五常。”
“原来关大哥一直在找的人竟然是疤瘌周?”传灯瞪大了眼睛,“真想不到他还有这样的本事!文哥,我知道疤瘌周的底细,他的老家在东北……我得走了,你这儿也不安全了,刚才我来到时候有人跟踪。”
“我知道,是下街维持会的那帮家伙在盯梢,”杨文抱了抱传灯的肩膀,一笑,“没事儿,他们暂时还不敢动我。”
“金福的家在板桥坊什么地方?”
“卡子门东边第三条胡同,中间的那家就是,门口有一块洗衣裳用的大青石。”
“那我走了……”传灯顿了顿,开口说,“刚才你听没听见外面有枪响的声音?”
“听见了,也看见了,哈,那个洋学生可真有两下子……你知道死的那个人是谁吗?警察署长乔立荣的小舅子。”
“乔立荣的小舅子?”传灯一怔,“是不是就是几年前被武哥打了,武哥被抓去坐牢的那个小子?”
“就是他。他当了汉奸,是大马路这边的维持会长……他早就该死了。”
“该死的还有栾光杆儿!”传灯狠狠地咬了咬牙,“文哥你不知道,栾光杆儿不但是个汉奸,他还是个恶霸,欺男霸女……”
“别唠叨了,”杨文笑了笑,一歪头,“你先走吧。”
前街上不时有吼叫声响起,好像有很多鬼子兵在盘查行人。
传灯没有从前门走,他在天井里站了片刻,纵身蹿上墙头,直接进了另一条胡同。
这条胡同走不远就是大马路菜市场,那边嘈杂得很,传灯钻进人群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一样。
说来也巧,传灯买了一壶酒,刚走出菜市场西大门就看见谷子跟几个维持会的人在说话,脸色黄得像涂了一层屎。传灯估计这小子是在跟大家说刚才那个汉奸被人杀了的事情,不由得一笑,哈哈,害怕了吧?再让你们当汉奸!惬意地吹一声口哨,故意让谷子看见,提溜着那壶酒,做无赖状晃上了马路。
徐老爷子和徐汉兴正在吃饭,见传灯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汉兴一激灵:“有喇嘛的消息了?”
传灯一下子收起了笑容,咳,怎么搞的,我怎么竟然忘记问一下喇嘛的消息了?一时无语。
徐老爷子横了传灯一眼:“傻愣着干嘛,问你话呢。”
传灯回过神来,拧一把嘴唇道:“有什么消息呀,没有。我出去买酒了。”
徐老爷子接过传灯递过来的那瓶酒,随手搁到桌子上:“吃饭,吃完饭整理杂货铺子去,刘全在那儿整理着呢。”
“谁是刘全?”传灯问。
汉兴说:“就是刘禄他哥哥。”
“他不是不愿意来咱家干活儿的吗?”传灯没好气地提一把裤子坐下了,“是不是吃不上饭就想起咱家来了?”
汉兴瞥一眼徐老爷子,拽拽传灯的袖口,悄悄走到了门口,传灯跟过来:“什么事儿这么神秘?”汉兴小声说:“刘全被人给欺负了,干不下去了,你刚走他就来了,进门就给咱爹磕头……问他,他不说话,问急了就哭。后来好歹说明白了,他们那家车行的老板很霸道,因为刘全昨天的分子钱没交齐,就把他拖到茅房里,用一把勺子舀起一勺大粪让刘全吃。刘全不吃,那个畜生就抡起棍子打,刘全挨不过去,就把那勺子大粪给咽了。”“还有这么霸道的人?”传灯的眼睛喷出了火,“他叫什么名字?我去找他!”拔脚就走。
“回来吃饭!”徐老爷子的一声吼,让传灯眼睛里的火一下子熄灭了,传灯怏怏地甩一下脑袋坐了回来。
“汉兴,我说过很多次了,你是个读书人,以后不要不分青红皂白什么事情都跟你弟弟说,你不知道他的脾气?”
“我也没跟他多说什么……”汉兴吐一下舌头,埋头吃饭。
“爹,我不想要刘全,”传灯蔫蔫地说,“一个连大粪都吃的窝囊废,我要他干什么?砸了我的牌子。”
“逼人吃一勺大粪,定会被人逼吃一碗大粪……”徐老爷子面无表情地咽了一口酒,“传灯,你还小,有些事情你是不会理解的,韩信当年钻别人的裤裆,那滋味跟吃大粪没有什么区别,可是最终韩信成了一个大英雄。我说这话并不是在赞同刘全的做法,可是我欣赏这样性格的人,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知道我前面那句话的意思吗?逼人吃一勺大粪,定会被人逼吃一碗大粪,恶人总有恶人磨,这话没错。就像现在咱中国被日本人欺负一样,暂时忍让着,最终杀它个人仰马翻,丢盔卸甲,血染三千里山河,尸横九百里原野,痛快,痛快……”
传灯发觉自己的爹喝醉了,他从来没听见爹这样说话过,跟唱戏似的,不由得夺下了徐老爷子正高擎着的酒盅。
徐老爷子似乎觉察到自己有些失态,摸一把胡子,微微一笑:“呵,我老了,我比当年的黄忠还老……不,我不老,赵子龙八十多岁照样杀敌寇,保江山!”
“传灯,你过来一下。”汉兴在门后悄悄勾手指头。
传灯走过去,将耳朵凑到了汉兴的嘴边。
汉兴冲徐老爷子努努嘴,小声说:“你别在老爷子旁边坐着了,他看见你就看见了咱们死去的大哥……这话他背地里对我说过,他说,尽管你的脾气有些顽劣,可是你将来是咱们老徐家的脊梁。你先去帮刘全忙碌着,我在这边陪着老爷子。他喝多了,我陪他说会儿话就让他睡觉去。好,你赶紧走吧。”
传灯没敢回头,紧着屁股踅出了房门,一溜烟地奔了对面的杂货铺子。
杂货铺子的大门虚掩着,里面有个佝偻着身子的瘦小汉子在忙碌。
传灯咳嗽一声,一脚踹开了门:“伙计,你就是刘全?”
刘全惊鼠似的往后一跳,随即站直了身子,两只满是老茧的手搓得沙沙响:“二掌柜的……咱们见过面的。”
传灯居高临下仰了仰脸:“二掌柜的?拿豆包不当干粮是吧?我是大掌柜的!”
刘全的腰又弯下了,鸡啄米也似地点头:“大掌柜的,大掌柜的……大掌柜的,你吃了?”
传灯一哧鼻子:“吃了,吃了一勺子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