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因为景山医院诊断错误……”
“你当时那样说,”郝春再次打断他,语气漠然到竟然透着恨。“只不过是为了拦着我,不让我去九中。”
陈景明胸口起伏了几次后,闭了闭眼。他再睁开眼时,那时原本漆黑的眼眸愈发怒火炽燃,血色从眼白处侵袭瞳仁。他挑高了一对儿料峭长眉,俯身迫着郝春,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提高了语调。“我为什么要拦着你,不让你去九中?”
“好问题。”郝春扯动嘴角,露出了两粒小虎牙,却绝对不是在笑。“陈景明,我也一直想问你,那年你为什么一定不要我去九中呢?”
“那是因为你病了,”陈景明语气明显在强压着怒气,呼吸声重重地喷在郝春颧骨高耸的面颊。“我不敢冒险。”
陈景明倒确实是个不肯冒险的人,这点郝春承认,但却不愿承认这是为着他,更不愿承认陈景明口中那句“不敢”。
不敢和不肯,只差着一个字。但这一字之差,差别大到让郝春心口疼。
就那种,从骨头深处硬生生繁育出一只蝴蝶的疼痛。
也是那种,刚才那段灰蒙蒙回忆里,他赫然发现十六岁的陈景明骗了他,所带来的牵藤扯蔓的疼痛。
从骨头里牵藤扯蔓,疼的他锥心刺骨。
“你丫还想骗我呢?”三十五岁的郝春强忍着疼,咧开嘴,嗤笑了一声。然后,他索性慢吞吞地就着这种刚被二次伺候完的不可描述的姿势仰面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就能看见头顶那盏灯。灯很高,又或许没那么高,只是被放在一个他够不到的位置。
于是那光就变得越发遥远。
“陈景明,当年咱俩十六岁……”郝春就仰面躺在病床上,眯起眼,眼睛盯着头顶遥远而又惨白的光,慢慢地、难得心平气和地与他说道:“那会儿你去了九中,老子每个星期五下午都会逃课,乘781路公交车转遍大半个冀北城,到了底站,下来还得再坐半小时的黑车。”
这些都是当年郝春从来没与陈景明说过的琐碎。当年他那样赤忱地喜爱陈景明,于是这种穿过大半个城市披星戴月跑去看一个人的苦难,他只觉得不值一提。
如今他想提了。
郝春躺在光晕与回忆中,慢悠悠地提起当年他曾经有过的疯狂。“好容易到了你们学校门口,保安不让进,还得登记。有次是冬天的夜里,下雨,老子没带伞,就傻乎乎站在保安亭外头跟那个保安吵架。雨越来越大,浇的老子一头一脸。”
“……阿春,”陈景明声音突然颤抖。
“老子磨到嘴皮子都快破了,那个保安就是软硬不吃。然后么就在外头蹲着,来来回回地瞄,等到那个保安换岗了,换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大爷,我再去求那个老大爷,老大爷就挥挥手让我进去了。呵,半夜了都,总算放我进去了。”郝春声音很空,带着点自嘲。“下雨天大概总是没什么好事的,我摸到你们宿舍的时候,已经熄灯了。宿管都睡了。我进不去。只能再往回走,但是老子想想么,又觉得不甘心,就悄悄儿地绕到你们宿舍楼底下。”
十六岁时陈景明就读的九中管理异常严格,宿舍楼都是封闭管理。郝春说的这段,想必是异常艰难的,因为在陈景明记忆中并没有真的被郝春爬过床。一次都没。每次郝春都是打着来看哥哥的名义,冠冕堂皇地来找他。
所以那晚上,郝春大概是没能爬上他们的楼。
“阿春,对不起!”三十五岁的陈景明薄唇又开始抖了,和当年一模一样。
又,不太一样。
躺在病床上的郝春只费劲地瞥了他一眼,从眼尾扫过的那种,随后又继续恢复了那种看似深情实则异常冷漠的陈述。“你们宿舍那栋楼的水管很粗,看起来很好爬,于是我就趁着雨大天黑,摸摸索索地爬上去了。”
“阿春!”陈景明颤抖的手指抚上郝春脸颊。
这家伙,从来都是微微凉。哪怕炎热酷暑天,陈景明手指也带着股沁人的凉意。尤其是……在与他好的时候,那时候,郝春最喜欢的就是摸索着用身体最隐秘的地方去感受这家伙的手指从微凉到炽热。
他们那时候,总是很要好的。
好的,老天爷都容不得。
郝春继续一边嗤笑着一边进入记忆中那些碎骨的镜子。“可能是雨天,水管太滑,老子一不小心摔下来,摔了个狗吃屎。于是第二天天一亮,老子就灰溜溜地捂着脸跑了。那次,我没见你。”
九中那三年每个周末郝春都会来报到,唯一没找他的那次,陈景明还怨念了很久。他当时打电话给郝春,想提醒他带伞,又犹豫着想告诉他,风狂雨暴,这周末你就不要来了。
那是个台风天。冀北城被空气中的海水倒灌,路面积水深达膝盖。
在周六早晨的电话里,郝春笑嘻嘻地答应,还嘲笑了他一句。“你当老子傻啊?这种鬼天气,风是风雨是雨的,老子才没那么傻。”
“你在做什么?”十六岁的陈景明不放心,特地又追问了一句。
“打游戏。”十六岁的郝春回答的特没心没肺,还故意拖着洋腔。“看不了我的亲哥哥,就只能去网咖混一宿。”
十六岁的陈景明与他生气。“你又去网吧打游戏!”
“网咖,不是网吧,嗐我跟你说啊陈景明,你这人啥啥都好,就是有一样——碎嘴!唠唠叨叨,跟我奶奶似的。”
十六岁的陈景明还没成熟到能识破他的谎言,于是他气愤地挂断了电话。
那不是一场冬天的雨,而是来自盛夏的台风,海浪沿着冀北城的边界翻涌,飓风呼啸。那是一个谁都不应该遗忘的周末,那是一场源自于他和他的十六岁的暴雨倾盆。
十九年后,三十五岁的陈景明终于能与郝春这段记忆吻合。一个没能践约的约定、一个郝春没能来看他的周末,九中那栋宿舍楼赫然就是现实与重重灰雾森林接榫的榫头。他们之间的时间流在停滞了多年后,终于再次破冰。
轰然一声,现实与一个精神病人的世界终于接轨。
这种意外降临的、与现实严丝合缝的接轨,令三十五岁的陈景明全身发冷。
陈景明忽然间恍然大悟。原来远在大西洋彼岸的医生Tommy说的那句话是真的,他说,陈少你形容的这位病人……怕是就连你,也已经进入不了他的世界了。
Tommy当时甚至是带着点怜悯,放下正在切割鹅肝的刀叉,抬起头,望着他耸了耸肩。
—恕我直言陈少,你与他错过太多年了。这位病人,很多年前就已经试图在构建一个独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嗯你可以把它当作是一颗孤立的星球。你曾经错过了进入它的机会。现在么,这颗星球已经完全漂浮于时空之外,你想二次登陆,除非你能找到那个与它接轨的钥匙。
Tommy是个挂着A国国籍的华人,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法语,在他一长串话语里用尽了比喻与奇妙幻想。
三十岁的陈景明坐在香榭丽舍大道临街的法式餐厅内,耳内小提琴曲悠扬,街道上沸沸扬扬的梧桐叶一瞬间飘的极其缓慢。
陈景明那时突然间说不出话来。他攥紧手中的餐巾纸,就像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最后不得不开口祈求这个世界顶级的精神科医生。
—那把钥匙是什么?
Tommy再次耸肩。不知道,他说。
大概是陈景明那副异常紧张的模样引起了他兴趣,他停顿了几秒,又狡黠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