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章苦头
吐蕃主帅将麾下士兵分作四班,轮流罔替,日夜不停攻袭青阳,每时每刻里猛攻坚城的番子都保证八万人以上…番子有这个本钱,他们大的优势就是人多,排好班次大家轮流冲城,战事一旦开启就再没有丝毫停歇,哪怕打不死也要把青阳人活活累死。
青阳城内的士兵全都加一起还不到两万人,要分受四面长墙与四座城门,压力何其沉重?充其量也只能分成两班,轮流上阵苦守阵地。所幸守军地利优势明显,城内箭矢准备尤其充足,居高临下的射击占了大便宜。到了这个时候,宋阳为青阳守卒炼制、涂抹箭矢上的毒药也真正显现威力了,哪怕只是被箭矢擦上一点点皮肉,番子都会剧痛难当,只有地上打滚哀号的份,不等剧痛退去又会心跳如雷呼吸不畅、身上再没一丝力气……
真正被射致命要害的番子并不多,不过冒着箭雨冲锋,受些皮肉伤害却所难免,可是这明明不致命、甚至全不影响作战的小小伤势,却实实地造成减员,毒药凶猛、疯狂地蚕食着番兵的战斗力。
青阳人守城的办法,又何止毒箭一重?披头散的山溪蛮单手举着盾牌,一边抵挡着番子的箭矢一边喜滋滋的、探头探脑地向城下张望,他们的另只手藏背后,不知拿了些什么,待他们找到城下聚集番兵较多的位置,就会出一阵叽叽咕咕地怪笑,跟着背后的单手一甩,把一只仿若大酒坛、不知是泥包还是土疙瘩的东西向着敌人砸下去。
大号的土疙瘩落地,先是‘嘭’的一声闷响、被摔得四分五裂;继而就是‘轰’地一片嗡鸣,无数半寸长短的红褐色毒蜂轰然散开……哪是什么土疙瘩,被蛮子扔下去的分明就是一个个巨大的野蜂巢。
山溪蛮的地盘上有专门的花树林来饲养这种野蜂,它们性情温和,轻易不会伤人,生产的花蜜味道香甜、产量也大。不过再怎么老实的蜂子,蜂巢被砸碎了也会疯伤人,野蜂毒性古怪,被蛰到后伤口奇痒无比,普通人被它们叮咬十余次,轻则昏迷重则身亡。
平时产蜜、战时御敌,这种蜂子可是山溪蛮的宝贝,当年南理官军和蛮人打仗时,就这些野蜂身上吃足了苦头。尤其妙的是这种野蜂翅膀短小,它们飞不了太高,充其量只能飞到两丈左右,且青阳刚刚被大火烧过城墙焦糊刺鼻,味道为它们所不喜,这一来简直就成了为青阳量身打造的防御利器。
这次随着宋阳一起出兵青阳,山溪蛮特意从花树林‘采摘’了大量蜂巢,一直有专人照顾着它们,直到此刻派上了用场。
毒箭虽然可怕至少还能抵挡,可是这些蜂子又该怎么抵挡?
就算冒着箭雨、躲过毒蜂,千辛万苦爬到城头,番子又现城头上好像有些‘雾气昭昭’,每隔几个箭垛,地上都会摆放一个铜盆,其正烧着些不知名的草木,青烟飘扬四下弥散。番子只求杀人夺城,哪会意这点小小古怪,可是等他们眨过几次眼睛后,黑了眼前只剩漆黑一片,视力全无、彻底变成了睁眼瞎子。
仍是山溪蛮的招数,当年十二尊尸给族人留下的厉害手段。熏烟入眼只是短时失明,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能恢复视力,非但无害、还能有健目明视之效,对夜盲症也有疗效,本来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但是放战场上便是另一番效果了,谁会去给番子一盏茶的功夫等他们恢复?
白天恶战正酣时,阿伊果举着盾、耸着肩、缩着脖子跑上了西城头,找到正督战的宋阳。黑口瑶也随他一起来了青阳,不过这些天里基本没露面,她找蛮人讨了些蜂巢一个人跑到了清静地方,不知鼓捣些什么。
黑口瑶身后跟了十几个石头佬,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蛮人的蜂巢,外形看上去并无奇特之处,只是蜂巢表面多出了几道金红相间的纹路,多出了几分邪气。
阿伊果面色得意,笑嘻嘻对宋阳道:“好东西咯,你来扔,莫得砸到城根下,要扔得远些。还有要省着用,一共就炼出这么些,老子手上的材料用光啦。”
宋阳看山溪蛮往番子群砸土疙瘩眼馋半天了,想找金环要一个砸下去过过瘾,没想到金环摇头吓唬他‘蜂子恨汉人,你一拿蜂巢它们就蛰你’,可把宋阳气坏了,这瞎话编的简直把常春侯当傻子。
现可好,阿伊果把特别加料炼化的蜂巢送到手里来了,宋阳暂时也不多问,选了个大的,请动全力将其掷出。
宋阳力气大,蜂巢被远远掷出,砸进正向青阳蜂拥而来的番军,先是蜂巢碎裂跟着野蜂飞舞,惹出敌人一阵小小骚乱,很快便有人被蜂毒所侵扑倒地,失去神智昏迷不醒。
宋阳眼巴巴地看了半天,也没觉得阿伊果的‘秘制出品’有什么特殊之处,目光疑惑着转头望向她:“这就完了?”
“哪能完了?不过你看不到咯,它的厉害地方,要两天后才见得。”阿伊果的嘴巴撇得都快从脸上掉下去了,胸口却挺得快要碰到下巴,一副宋阳不识货、她自己欣赏自己的样子:“虫蛊仙术,你娃能看懂倒稀奇了!”
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赶忙催促宋阳:“么得省了,还是一股脑扔咯!要不番子以后会有防备。”
蛊家仙子说啥是啥,宋阳把十几个秘制蜂巢数抛入战场,然后才问道:“两天后会怎样?”
两天之后……被‘阿伊果蜂’蛰伤昏迷的番兵不到两人,要说起来,十几个蜂巢才放倒一多人,效率实是够低的,究其原因,它们都是由宋阳用出十成修为投入远方战场的,不像蛮子专门往城墙下的番兵密集所砸。宋阳扔的蜂巢的落地处地势开阔,且城头守军的箭矢射程外,当野蜂飞出番兵有的是地方逃散躲开,所以‘炸窝’的效果差了很多。
差不多的道理,也是因为远离城头不受守军干扰,那些被蜂子蛰倒的番兵,几乎全都得到了同伴的救助,被及时送到阵后的伤兵营房去,由随军的大夫专门照料。
开始攻城以来,被蜂子蛰上的番兵不计其数,重伤者也要以千计数,但只要还活着,一般来说沉睡十几个时辰后就能苏醒,所以对这多人番子大夫也没太意,给他们涂抹了些草药就不再理会了。
可是这些人的沉睡时间远远超过旁人,一直昏睡了两天才告‘苏醒’:身体上缓缓有了动作,抬一下胳膊、动一动脖子、身体也会扭动几下,但眼睛始终不曾睁开,脸上则渐渐挂出了一个古怪笑容,偶尔从喉咙深处出几声低沉笑声……
前面打得正激烈,这两天里从前线下来的伤兵源源不绝送入伤兵营,军医们个个忙得焦头烂额,几乎得不到片刻休息,此刻全都变得肝火旺盛脾气暴躁,巡房时见到这群士兵明明醒了、动了、笑着却还不肯睁眼起身,番子大夫也没细想,只道他们偷奸耍滑、装病不想重返战场,口呜哩哇啦的骂着,抬手一拳打其一个伤兵的身上。
可番子大夫做梦也没想到的,自己这拳竟‘咚’地一声,直接打穿了伤兵的胸口。
不是拳头上的力量多么惊人,而是伤兵的身体太脆弱,皮肉筋骨仿佛变成了一层薄薄的蜡,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妥,却承担不得一丁点的力量。大夫忙不迭收回拳头,一时间还不明白到底生了什么,愣愣望着眼前的伤兵:不见血浆、不闻惨叫,只有一个黑洞洞的伤口。
旋即,一只指肚大小的黑色甲虫慢慢悠悠地从伤口爬出来,站尸体上,开始用前爪一次次地理动长长触须,摇头晃脑地忙个不停。跟着悉悉地怪响不停,一只又一只古怪甲虫从伤口爬出,四处张望着、蹒跚转悠着……终于,有一头虫子不耐烦了,背上的甲壳猛地一撑亮出一双乌黑翅膀,嗡嗡地飞舞而起,摇摇晃晃地向着距离近的番子大夫飞来。
一动皆动,一只甲虫飞起,尸体的所有甲虫仿佛听到了冲锋的号角,数振翅而起;其他多个命‘伤兵’接近如此,每个人都通过特殊炼化的野蜂被阿伊果种下了凶猛虫蛊,和花海裂谷的怪鱼产卵很相似的,他们早都死了,变成了尸巫虫蛊的暖床。只不过他们身上没有伤口,甲虫冲出身体的缺口是他们的眼眶、耳洞、鼻孔和嘴巴!随着成片的甲虫飞起,尸体则肉眼可见地、迅速干瘪了下去。
若没有些真正邪恶、可怕的手段,西南巫蛊的恶名又岂能传承千年。
千万甲虫蜂拥而起,如黑色雾气般迅速扩散开去,它们逢人便咬,凡是被它们袭击之人,先是厉声惨叫,继而神智混沌,转眼就变成了狂躁的疯子,乱跑乱冲、用拳头、用指甲、用牙齿甚至用脑袋,疯狂地去攻击一切他们能够看到的东西。
阿伊果的蛊虫也如蜜蜂一般,只能咬人一次,它们的口器就会自动脱落、会留伤者的皮肉,虫子也就此丧命,没用多长时间,千万只虫子尸体落地,换而数千伤兵‘站了起来’,哪怕是断手少脚、哪怕肠穿肚烂……伤兵营变成了疯兵营,不惧疼痛、不懂恐惧、见人便杀的疯子们。
疯掉的伤兵全都没救了,另外还有大批健壮士卒被疯子残杀……只此一乱,番兵就损伤将近过万。
平乱之后追查原因,吐蕃元帅传下了密令:再有蜂毒的伤病被救下来一律隔离、毒杀,两天内纵火烧尸,以防再闹出这样的大祸。
抛去这些毒术、蛮术、蛊术的花招,单以战力而论,青阳城的大蛮也显威风。蛮人打仗没有系统的理论和像样的战法,如果平地交战比拼军阵他们不成,可是就让他们站城头见番子上来便杀,单以力量和冲击决斗,番子又如何能和山溪蛮、石头佬相抗。
整整五天,从未间断过的猛攻,吐蕃元帅坐军帐,看着手下提报上来的战报,眼角又忍不住开始跳动了,伤亡的数字汇聚到一起,整整五万五千人。
只是从攻坚战开始到现,这个‘五万五’当然不包括之前那十万先锋和奴隶哗变、护城河暴涨损失的人马。
就算再把三天前‘伤兵邪疯’损伤的万多人也刨除出去,攻城五天、折损四万人,平均一天要丢掉八千儿郎!
这是个什么概念?当初元帅提重兵攻破南理坚固的堡垒苦水关,那一战从头到尾打下来,伤亡也不过万多些,可青阳现还敌人手里,什么时候才能打下来、还要再死多少人都是未知之数。
小小一座青阳,竟然比着苦水关还要难打?
吐蕃主帅大概明白,自己做错了一件事……不该打青阳的。
从派出十万前锋开始就错了。
青阳不同于苦水、洪口,此处虽然也是重镇,但它不是隘口、不是说不把它打下来大军就无法前进的。番军大可选择绕城而过,若还不放心的话至多留下几万兵马、做出强压的势子,逼着城内不敢轻举妄动也就是了。
可是现,就算元帅想绕也不能绕了,他青阳损兵折将,就此收兵绕城大军士气何存?
他已经传书前方包括凤凰城内的各个南理城池‘若抵抗青阳就是下场’,结果现青阳安然无恙,若放任此城存,堂堂吐蕃上邦的脸面何、南理人又会欢欣鼓舞成什么样子?
事到如今,不由得他不打下去了,哪怕损失再大、哪怕明知这么拼不值,也得硬着头皮往下打,青阳给吐蕃吃的苦头太大了,此城不破,他这个元帅就甭干了。
吐蕃元帅放下军报,传令:“重编班轮次,四班罔替改作三班轮换,另传,五日内不破青阳,夫长之上所有将官治渎兵怠战之罪。你们当不了这个将军,就换换人。”
元帅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语气波折。说完稍稍停顿片刻,他忽然挥手,狠狠打翻了桌案上的茶杯,口用吐蕃土语骂了句无比恶毒的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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