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章公道
‘千年前’通讯落后,消息往返耗时漫长,何况犬戎与南理一南一北、分据土两端。算一算时间,大燕向北动兵的时候,宋阳这便应该刚开始从青阳突围、燕子坪火烧番军主力是还没影子的事情……话说回来,如果景泰、燕顶得知番军会折戟沉沙,他们会不会去攻打犬戎都是未可知的事情。
宋阳之前已经收到谢孜濯自沙民处传来的雀书,大燕与犬戎开战他意料之。
南理这边,宋阳率领的反攻势如破竹,连连收复失地。而青阳城大捷、燕子坪怒焰的喜讯也传遍南理四隅,城镇田间、妇孺皆知常春侯用一把大火毁掉了番贼的主力,于绝境突然翻身、反败为胜,神奇侯爷继续延续神奇,只是这一次的‘神奇’远胜以往,要神奇之前再加上‘疯狂’两字,除了这两个字,南理人实再找不出合适的形容。
至于佛家圣地也被大火无情毁掉的事情,施萧晓早就和宋阳商量好了说辞,无艳佛主的亲笔信传边南理境内大小寺庙……随着宋阳燕子坪杀敌的消息扩散同时,自有高僧向佛徒们解释着另一件事:常春侯封邑一把大火,即便是佛家业火、被杀掉的也都是该死之人,毕竟也是一场天大的杀戮,添怨魂无数,亡魂怨念不散迟早化作恶灵为祸人间,是以佛主以圣地为他们陪葬,妙香吉祥地随吐蕃番兵共赴地狱,以佛家至圣清宁地永世镇压恶灵,永保人间太平。
迫不得已的陪葬变成了主动的法事镇压,又是‘永保人间太平’这样一个大题目,佛家圣地被毁不仅没让南理人颓丧,反倒让佛主施萧晓的声名上层楼。
不久之后南理的反攻又有了重大突破,于洪口大破番军集结的残部,西疆重镇重回南理人手,这一仗打得殊为激烈,双方都损失不小,但恶战过后跟宋阳身后雄赳赳气昂昂进入雄关的队伍,比起当初刚刚开始反攻青阳时规模却加扩大了。
如今的征西元帅可不是原来那个手底下只有野人鬼兵、小打小闹的常春侯了,不由得宋阳不感慨:打胜仗就是不一样。
摧毁敌人主力之后战事变得再顺利不过,朝廷对增派援兵的请求答应得也再痛快不过,没过多久便又组织了三万人送到前线;西疆的游散队伍聚拢得也空前迅速,短短一个来月的时间里,从四面八方来投效、归队的士兵竟超过了两万人,十足让人大吃一惊。不过仔细想想,败时观望、胜时支持这也是人之常情。
现宋阳身后足足凝聚了七万雄兵,行军时一眼望不到头、宿营时帐篷直连地平线、打仗时是一冲一大片,说一声铺天盖地也不过分,宋阳和小捕两口子都没出息,一看自家的阵势就笑得合不拢嘴。
夺回洪口后,征西大军暂时止步,从反攻开始一个多月打下来,队伍需要一次真正的修整。
虽然已经情势逆转,但吐蕃人的抵抗十分顽强,让南理士兵伤亡不小,军许多建制都被打残打伤、不少队伍缺编,为了保证战力就得重编组队伍,且这其还有不少名堂,不能胡乱拼凑,要兵种搭配合理;对有**番号的队伍量予以保留;宁可把两个只剩五成士兵的千人队拆成五个二人队,然后再补充进五个八成千人队,也不能直接让两个五成凑出一支满编千人队等等……当然这些麻烦事都有阿难金马和南理将军去做,也不用宋阳操心什么。
借着这段时间,由施萧晓派来随军的高僧准备一场法事,来祭奠不久前曾此苦战、终功亏一篑英勇阵亡的大将谷应春。
洪口城内一片忙碌,人人都有事情做,只有大元帅和公主殿下,一如以前封邑时的状态,甩着手当他们的大掌柜和二掌柜。
宋阳暂时止步于洪口的时候,回到凤凰城的任初榕请二哥陪伴着,一起去拜访左丞相胡大人了。郡主并没相府待太久,半个时辰不到便起身告辞,而她走后胡大人又吩咐管家备轿,急匆匆地去了刑部杜大人府上。
丰隆‘死’后,南理设位辅政大臣,掌管朝政、辅佐小皇帝福原,其真正实权握的一是镇西王,一是左丞相,刑部杜大人也算有根基有实力,另外三个不能说是摆设,但至少不像前三位那么‘关键’,如今镇西王不朝,真正大事都是胡、杜两人商量着办。
说实话单就性格而论,胡大人觉得自己真和老杜合不上来。刑部尚书活脱脱就个年轻版的右丞相,一天到晚苦着张脸,轻易没啥表情,是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脾气,好容易开口说话也有气无力,好像这口气随时都会断了似的。不过他对国家对朝廷忠心耿耿、处理政事时见地不俗,胡大人就不和他计较了。
胡大人是个‘光滑’人物,平时哪怕是对普通姓、对地位远不如自己的小官都客客气气,唯独对杜大人没那么礼数,反正和这个人寒暄再多他也不搭理人,胡大人干脆不费那个力气了,落座后直接开门见山:“回鹘自犬戎撤兵,大军悄悄自东关转入南线…日子都订好了,从现算起来,再过八天,回鹘会对吐蕃开战。”
饶是杜尚书生了副死人性子闻言也大吃一惊,猛地抬起头,眯起眼睛望向胡大人:“当真?你如何知道?”
大漠之王掉转矛头,大军调离草原准备去打高原,这可是绝密的消息,外人、别国绝难获知。
消息是谢孜濯通过谢门走狗传回南理,分别送到了洪口宋阳和凤凰城初榕的手上,刚刚任初榕拜访左丞相就是为了这件事。
“消息千真万确,要不我吃饱了没事么,来消遣你。”胡大人笑呵呵的,看着杜尚书那副吃惊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得意,原来这世上还是能有让你个闷罐子张嘴瞪眼的事情啊…左丞相咳嗽了一声,收敛笑容开始说正经事,他此行可不单单是为了送上一个消息的。
左丞相说话时,杜尚书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坐椅子里低头听着,不曾去插口问上半句,但是和平时不同的是,他眨眼睛…越听,眼睛眨得就越快、越用力。
半晌过后,待左丞相把话全部讲完,杜尚书也终于再玩命眨眼了,深深吸了一口气,问左丞相:“这是你的意思?”
胡大人认真应道:“是常春侯和红波府的意思,我觉得事情靠谱,所以才来找你,想问问你怎么看。”
低头沉思了好一阵子,杜尚书缓缓开口:“趁病要命…这种事情我很喜欢。”说着,他抬起头,对胡大人露出了个笑容:“很好!”
杜尚书竟然笑了,胡大人吓了一跳,赶紧摆手:“你别对我笑,不吉利!”刑部大老板的笑容一般都是送给死人的,这是朝大员都知道的事情。
杜尚书笑得开心了,摇头道:“不是一回事,除了对死囚,我也不是没笑过…晚上回来我请胡大人喝酒。”
说着,两人同时起身去了皇宫,以小皇帝之名召集另外三位辅政大臣密议大事。
……
入驻洪口第十一天,大军修整、重编完毕,重出征之前,高僧于城外谷应春殉国之处举办法事,姓集结全军列队,共同祭奠名将英魂。
宋阳亲至悼词,精心准备的辞说悲切蕴藏愤怒、愤怒里饱含激励,既是对大好将军的深深哀悼,是对西征将士的士气鼓舞。
法事浩大而庄严,但既没有繁复的程序也没占用冗长时间,一个时辰便告结束,当法事结束后,宋阳再次登上了高高的法台。
青阳为南理打出了一个奇迹,封邑为南理烧出了一片天地,跟着又带领大家一路胜仗打个不停,再加上原来的事迹,宋阳的威望军、民如日天,见他重返高台众人当然明白他有话要说,立刻屏息凝神认真倾听,偌大空地上变得寂静无声。
宋阳的声音清晰,‘不插电’的训话非得有个大嗓门不可,还好他有这个本事:“自苦水至青阳,大小城池十座、像样的乡、县一零座,另有小镇近千、村落不计其数,这所有城、乡、镇、村子早兵祸,拜吐蕃人所赐。”
“吐蕃人打到青阳城时,南理四品以上将军阵亡七人,品以上将校阵亡四三十人,八品以上校尉阵亡三千有余,大好士卒伤亡逾十万,姓死伤万,流离失所者多到没法子去计算了。令我疆土蒙难、同胞受辱者,高原番兵。”
“将军为国捐躯、士勇为护城而死,夫父为护家而死,妻妇为护子而死……只是从青阳到洪口,你们随我这一路走来,又看到了几个娃娃?娃娃们到底也还是死了。杀人者,吐蕃。”
“高原上的大活佛博结爱死死,爱活活,和我们有关系么?他活着的时候,不曾给我半个大钱、不曾对我有一句问
不曾对他的佛祖祈求过一次南理安泰……”宋阳目光环扫,声音加响亮:“可他死了,却要我家无数城池、无数战士、无数姓一起陪葬,姓宋的想不通这是谁家的道理。”
“博结死了,吐蕃说我南理是凶手,证据一样拿不出,证人一个没见到,只有铺天盖地而来的虎狼凶番,这就是吐蕃人的威风,这就是吐蕃人的霸道么?番子高原、别处如何混横都与我无干,可他跑来我南理威风霸道……”
宋阳稍稍停顿片刻后,把话题暂时转到眼前:“谷将军殉难之处,宋阳与千万南理大好儿郎一起于此誓师,收复失土、驱除番狗…”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只收复失土、只驱除番狗就够了么?不够,真的不够。”
说着,宋阳向台下招了招手,有亲兵手捧托盘登台,把两幅大部头的书典呈上,宋阳伸手拍了拍两本书,继续笑道:“近这几天里,我翻了两本书,一本是咱们南理的刑典,另一本是吐蕃的宗律,这才知道原来高原番子的律法和咱们这里也没太多区别,几乎都一样…两本刑律上都写得明明白白:失德诬告判狱;焚人宅田赔银、落仗;奸淫、杀人者夺命,幕后主使罪加一等,至极可判七日、千刀凌迟大刑,这重有点不一样,番子律是剥皮。”
这个时候宋阳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字字落顿、字字怨毒:“既然有法可依,我们便照章办事。”
轰的一声,台下终于乱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众人哪还能不明白了,宋阳这是要兴问罪之师,不是打回到苦水关就算了,常春侯还要率领大军打上高原、打进吐蕃!
不是南理人不想着报复,只是国家羸弱多年,而吐蕃始终是高高上的强大帝国,威压的势子多年里一直笼罩南理之上…‘吐蕃强大、不可招惹’这样的思维都成了惯性、成了根深蒂固的潜意识,所以对这一仗,大家想到的只是把番子赶出去了事,几乎从未想过他们还可以继续西进,去打进吐蕃国内。
此刻听宋阳忽然提出这个惊人调子,众人先是心一震,觉得事情不太可能,可是仔细想一想,番子几十万的大军都葬送了,就算他强大、再凶猛又能有几个‘几十万’?
何况入侵南理之前吐蕃还对大燕动过战事,前后十几万大军陷入燕境没能再回去;何况大活佛博结刚死不久,番子自己的事情还没料理利……
再就是,若旁人领军大家或许还不太敢想这件事,可是由宋阳率领呢?
红城几乎是独力毁掉燕国一座大营、睛城他赢了一品擂、凤凰城挫败靖王叛逆、草原他为遇难使节报仇、青阳和封邑毁灭番兵主力…常春侯就从来没打过败仗,放眼天下除了友邦回鹘,那个强国没吃过他的大亏?
再仔细想想,反攻高原、向吐蕃报仇?可还真就让西征大军的战士们有些兴奋了。
而宋阳的话还没说完:“番子诬告先、焚我城池后、杀人盈野罪大恶极,光把他们赶走又如何能算完?要赔钱来、赔命来、赔出那群幕后主使来!他们不知何为法,我们教给他;他们不知何为秩序,我们帮他建;他们还不知道何为公道……你们和我就一起告诉他们,公道便是:你到我南理来、让我家人知道了你的威风霸道;我便去你高原上,让柴措答塔见识我的烈火猛兽。”
“公道便是:你敢亮出来鬼爪子,我便让你看看我的满口獠牙。”
“公道便是:初一时你忘了十五,十五时我却记得初一!”
“番子不肯割地赔来?不妨事,我们自己便去打、去抢、去占,他如何对我,我们如何对他,这就是公道;番子不肯交出幕后主谋?”宋阳哈哈大笑:“没关系,他们不是说南理杀了他的大活佛么?我们没杀人,番狗诬陷且不肯认罪,那我们就去真的杀个人。大活佛死了,不是还有转世的灵童么?我们就去杀了这个转世的活佛……没杀人被硬诬罪名,不公道;背了杀人犯的名头,就去杀个人,这也是公道,番子不给我们、我们自己去向番子讨要的公道…吐蕃番狗、柴措答塔,缺的就是这种公道!”
你诬我打了你又不肯给我洗脱罪名?没事,那就不用你给我洗脱罪名了,我真打你一顿,来名副其实好了。
看上去很公道。
宋阳凶猛,如此偏佞之说,却真真正正扣合了大军将士们对吐蕃人的愤懑与仇恨,闻言场众人都出笑声,对恃强、无理冒犯家园的豺狼,本就该如此对待!
无数人的笑声,宋阳抬头看了看天色,正午时分艳阳高照,伸手指向头顶的金色太阳,声音铿锵:“再要告诉兄弟们两个好消息,一则:便今日、便于此时,友邦回鹘挥师南下,讨伐不义吐蕃!”
笑声戛然而止,场猛地一惊,旋即‘轰’的一声欢呼爆,回鹘人终于出手了,那可是真正的大国,比着吐蕃只强不弱,这一下南理的单面抗战变成了对高原的南北夹击,大好消息如何能让人不振奋欢呼。
“另则,西疆大元帅镇西王已经安然返京,正京修养。”
这是个假消息,镇西王现还高原上喝酥油茶呢,不过场众人如何能够分辨,听说英雄王驾无恙归来,大军士气是高涨。宋阳的声音依旧响亮:“宋阳受朝廷旨意,率征西大军驱除番狗,收复苦水后西进高原,为南理无数姓、为阵亡的无数将士,向番子讨一个…公道!”
去攻打吐蕃不是宋阳自己能说了算的,非得有朝廷的许可、有皇帝的圣旨不可,这件事着落了郡主身上,就昨天晚上,朝圣旨传到,任初榕不负所托。
洪口关前欢呼声沸反盈天,随即军号叠叠,大军浩荡而起,继续向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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