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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片龙鳞(十一)
“龙儿慎言。”谢寂淡淡道, “似郡主这等没脸没皮之人,怎么能谈得上脸皮厚呢?”
他们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挤兑, 湖阳郡主怒不可遏, 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摧毁了人家家庭又在背地里暗动手脚的心虚与愧疚, 因为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谁让她是骆三青的女儿, 谁让她是郡主, 谁让谢寂一家人出身卑微?
卑微的人, 本就该被践踏, 做他人的踏脚石。
“我再问一遍, 栖霞是不是在你们手中?”湖阳郡主极力遏制住怒意, “把栖霞交出来,我还可以饶你们不死,否则……你们不会想要尝尝我的手段的。”
“栖霞?”玲珑歪着脑袋, “呀, 我记得郡主的女儿不是叫什么霁儿吗?说起来也真是很奇妙,则栖霞县主竟与我哥哥重名呢,真不知道侯爷每次叫霁儿的时候, 是在叫谁?”
说着, 她捂嘴笑起来,狡黠的宛如一只偷了鱼吃的小猫,“太可怜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偷, 偷走了人家的东西,还不能光明正大认在自己名下,郡主真的好卑微啊,我猜,郡主从前也不叫沛娘吧?怎么样,我娘的名字好听吗?让你一用十几载?”
她笑得太灿烂了,连带着谢寂都不由得微微勾起嘴角,兄妹俩生得这样好,一言一行都是嘲讽,从来都是湖阳郡主瞧不起别人,如今她也被人瞧不起了。
自牙缝间迸出几个字来:“我女儿,在哪?”
“想知道啊。”玲珑很神秘的两只手圈在嘴边,假装小小声,“那先跪下来磕十个头吧。”
说着,兄妹二人让开,露出他们身后的娘亲牌位来,湖阳郡主见状,瞳孔皱缩,让她给梁氏磕头?不可能!绝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
见她欲拂袖而去,玲珑笑嘻嘻道:“就这么走了的话,不知道栖霞县主会遭遇什么事儿哦?你想啊,这大冷天的,她一个少女,孤身一人,生得又貌美……啧啧啧,尤其是身上那股傲慢劲儿,喜欢的人一定有很多,郡主,你说把她卖去做娼妓,好不好啊?说不得日后还能给你带个外孙回来,你们骆家便后继有人了呢。”
“你敢!”湖阳郡主回头恶狠狠地瞪她,面上阴狠,心中却真实不安起来,“我女儿若是少了一根寒毛,我定要你们兄妹陪葬!”
“哇我太害怕了,哥哥你看她好凶啊!”玲珑转身扑进谢寂怀里嘤嘤哭泣,“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嘛,干嘛这样凶人家?”
谢寂拍着妹妹的背,冷冷地盯着湖阳郡主,湖阳郡主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愈发后悔当年自己做事不爽快,早知直接杀了这兄妹二人以绝后患,也省得今日被人拿捏!
“郡主真是好威风,与其在这里耍威风,不如赶紧去各大妓院看看,兴许还能找着你那人尽可夫的女儿。”
湖阳郡主目眦欲裂,“你敢!你敢!你敢!!!”
谢寂本不是爱笑之人,此时却微微一笑,“如何不敢?”
湖阳郡主性情高傲,哪里还肯再求?当下转身就走,玲珑立刻不哭了,跟哥哥相对而坐,继续下他们的棋,丝毫不慌,因为湖阳郡主会回来的,她迟早,会跪在娘亲牌位前,磕头。
是不是真心忏悔无所谓,这是她欠娘亲的。
第二日,湖阳郡主果真又来了,兄妹二人扫榻迎客,似乎早料到她会来,经过一日,湖阳郡主瞧着憔悴了好多,她僵硬地跪在了梁氏牌位前,头却怎么也磕不下去,只觉得满心屈辱,结果脑后突然伸来一只手,狠狠地把她往前一按――白净的额头结结实实磕在冰冷的砖面上,剧痛无比!
“既然要磕头,总得有点诚意不是?”玲珑抓着湖阳郡主的头发,笑得比谁都甜,下手却比谁都狠,湖阳郡主根本无法反抗,硬是如此,给梁氏足足磕了十个响头!磕完后已是满面鲜血,形容狼狈,偏偏玲珑还不罢休,又摁着她朝谢寂的方向磕了十个,到了后来,湖阳郡主觉得自己意识都不再清醒,大脑一片混沌,嗡嗡作响,耳鸣极重。
谢寂接替了妹妹,也抓住湖阳郡主的头发,再度逼她给梁氏磕了十个头,又对着玲珑磕了十个,总共磕了四十个头的湖阳郡主头晕眼花血流不止,可兄妹二人谁也没有怜悯之意,只是看着这个仓惶狼狈的女人笑出声。
“栖霞……栖霞在哪里?!”
对于湖阳郡主用尽最后力气问出来的话,玲珑捧着脸回答:“我只说你想知道得磕头,可没说你磕了头就告诉你呀~”
说完咯咯娇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那样动听,可在湖阳郡主听来,却是个十足十的恶魔。
她又不想想,到底谁才是恶魔。
“你得学会习惯。”谢寂轻柔地跟她说,“这只是第一步,就像是你当初如何对待我们一样,我们也会千百倍地偿还在你身上,包括你的父亲,你的女儿,还有谢凤望……他是我们兄妹的父亲,你苦心积虑这些年,不就是想要他?呵,慢慢活着吧,郡主,活得长长久久才好。”
湖阳郡主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谢寂冷漠地望着她,玲珑则开始动手扒人家的衣服,然后让长生把她丢了出去。
至于湖阳郡主会不会冻死,会不会被人瞧见,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对了,丢的离信阳候府近一点,最好让百姓们也见识见识郡主跟出身卑微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她不是很喜欢让人去骚扰梁氏,散播梁氏水性杨花的流言吗?怎么说也得让郡主也感同身受一下不是?她不是很喜欢赶尽杀绝,让他们兄妹俩走投无路吗?那肯定也得让她的女儿跟她同甘共苦,一起承受流言蜚语不是?
毕竟这样才叫一家人啊。
京城虽然繁华,却也不乏地痞无赖,给他们点银子,让他们去欣赏欣赏郡主的曼妙胴体,多骄傲啊,多值得吹嘘啊,想必要不了多久,郡主胸口与大腿内侧有颗娇艳红痣的事便人尽皆知。
此时谢寂派出去的人也回来了,他们不辱使命,不仅带回了谢寂想要的消息,还带回了一个珍贵的人证――谢凤望当年的心腹副将,名为郑化,后隐姓埋名改名为关华,他便是当年那场战役中的唯一幸存者。
谢寂简直不敢相信事情会如此顺利,更令他不敢置信的是,关华手中还留有证据!
关华断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面部有数道可怖的疤痕,几乎看不清他的容貌,又伛偻着背,头发花白满面皱纹,瞧起来宛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可满打满算他今年也将将四十岁。被找到的时候,他在做着给人看果园的活儿,一听说是谢将军之子找他,当下便愿意前往京城。
“……当年我等根本不是私自妄为!而是连夜接了紧急出兵的任务,谁知却是踏进了敌军陷阱,兄弟们死得一个不剩,他们杀出一条血路,才拼死叫我逃了出去,原以为能回去搬救兵,谁知……却发现了这个。”
郑化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接他回来的人不敢耽误时间,因此他身上连衣服都不曾换下过,破破烂烂憔悴无比,但这个布包却非常干净整齐,看得出被保管的非常好。
布包被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一枚带血的断刀头,还有一副雕刻着谢字的令牌与一份文书。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那天晚上他们接到大司马的命令与敌军交战,谁知却在指引下走进了敌军的包围圈,全军覆没,郑化在兄弟们的帮助下侥幸捡了一条命,却也断了条腿,瞎了一只眼,他本想回到大营求救,谁知拔掉身上断刀时,却看见了刀头的花纹。
那是大司马亲卫队特用的花纹!
当下他便察觉了不对,当机立断没有选择回去大营,而是在附近埋伏了很久,直到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才拖着断腿出来,回到被包抄的山谷中,把自己身上的铠甲换给了一个小兵,又忍着心痛愧疚划烂了对方的脸,这才仓皇逃走。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个断刀头让他觉得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随后他也不敢出现在人前,当天晚上前来调派他们的人展示了大司马的令牌,并且给了他一份大司马亲自盖章的令书,言明他们要在今夜前往距大营百里开外的山谷抢断敌军粮草。
可最终他们却全军覆没,郑化甚至怀疑当年诛杀他们三千将士的,究竟是敌军,还是骆家军?
他本来想要等到将军醒来再想方设法与将军联系,谁知不久便听说谢将军身死,于是郑化也死了心,他察觉到有人在暗中搜寻什么,便狠狠心将自己的脸也划烂,因此高烧昏迷,被一好心山民救活,之后便在那里扎了根,靠给人做点零活度日。
令书与断刀头,还有谢将军的令牌,他一直都妥善收藏,原以为这一生再没有为兄弟们讨还公道的时候,却不曾想有朝一日还有人找上门来,说是谢将军之子还活着,郑化想自己反正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便是走这一遭,赌一把又如何?
不过他并没有全部信任来人,全程不换衣服不洗澡,随时保持警惕,然而在见到谢寂第一眼他便信了这是谢将军之子,无他,谢寂与将军生得很像,将军对他有大恩,两人感情极好,将军常同他提起家中妻儿,说从军时,家中妻子刚刚有孕,希望会是个女儿,那时候郑化还开玩笑说想做两个孩子的义父,谢将军哈哈大笑,两人一同痛饮美酒,上阵杀敌,那时多么意气风发!
可一心保家卫国的将军却死了,他连见将军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谢寂还记得年幼时的事,那时候新帝登基不久,根基不稳,邻国尽皆虎视眈眈,朝中也有无数人意图掀起风浪,内忧外患之下,朝廷征兵,父亲便是因此选择从军,为了守护国家与妻儿,父亲曾是他心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最初那段时光,他坚信父亲一定会回来,像往日抱起他,用胡子搓他的脸,他们一家四口会过上幸福的日子。
可怎么等,父亲都不回来,他好像彻底消失在了这世上,全然忘记了家中还有人在等他。
爱,便这样慢慢变成了恨。
“还有这个。”郑化颤抖的手险些没能拿住手里的布包,谢寂与玲珑这才注意到除却几样物证外,里头还有个木头雕的小马,不过看起来有点粗糙,是个半成品,只有人三分之一手掌大,因为年岁已久,木头呈现出一股灰扑扑的颜色,看起来像是轻轻一碰便会化为灰尘。“这是……将军挺身保护大司马时,从身上掉下来的小木马,他素日繁忙,便抽出时间来学木刻,说是等到回家时,要雕好一对,送给公子与姑娘……只可惜还没有刻好,将军便不在人世了,我想,公子会需要这个吧……”
谢寂呆呆地看着那个小小的木马,他幼时爱骑大马,父亲常常趴在地上让他骑,娘亲一边做着绣活一边笑,他常闹着想要马,父亲说等到他长大便会送他一匹,那只是个可笑的、无关紧要的约定罢了……
木马虽然只是半成品,却已栩栩如生,谢寂接到手中,手指摸到马腹,翻过来一看,却是刻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愿吾儿一生平安。
安字只写了一半,可见当时捏着刻刀的人是如何紧急地放下离开了。他也许想要得胜归来继续完成这只小木马,却终究没能再回来。
他连他自己都失去了,甚至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谢寂眼眶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却始终没有泪水落下,似乎是哭不出来了,郑化却不知公子为何如此激动,他到底是身体差了,玲珑连忙让长生进来带他下去梳洗休息,顺便请大夫给郑化诊脉,然后扭头看向谢寂,他还站在那里,拿着那个小木马,不说话也不懂,像是一根木雕,再没了声息。
“……哥哥?”
谢寂满脑子想的都是郑化先前所说,他胸腔中有股蓬勃的怒气与恨意在沸腾、在咆哮,逼迫着他失控,如果是这样,那他们一家人的算什么?权贵无趣时的玩具?被随意摆弄与改变的人生,被篡改的记忆,被践踏的尊严……父亲被变成了一具没有自我意识的木偶,娘亲临死前都还在等他……那年大雪,他背着高烧不退的妹妹,以为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玲珑被他一把抱住,随即谢寂把脸埋入了她颈窝:“……别抬头,龙儿,别抬头。”
语气满是乞求,像是不要她看见自己此时的脆弱,玲珑顿了顿,反手也抱住了谢寂,轻轻拍着他的背。她见过人世间太多悲欢离合,也见过太多太多悲剧,但无论何时,对于被错待的灵魂,她都会感到生气。
就算是她也不会轻易伤害的纯净灵魂,人类是不会珍惜的,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灵魂有多珍贵,又有多么美味。
“哥哥不必难过,你我早已不是无力反抗的孩童,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要连同皇帝,将骆三青拉下马,剥夺所有属于湖阳郡主的荣耀。”
谢寂久久才嗯了一声。
郑化的身体经过诊治后,得到的回应是需要精心调养,他当年身受重伤,又没有条件治疗,多年来过得更是艰辛,全凭一口气才硬撑到现在,说是强弩之末也不为过,谢寂让他安心留下养老,甚至与玲珑认了郑化做义父,郑化老泪纵横,怎么想不到自己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当年他三千个弟兄惨死,吃了个前所未有的败仗,没少让人嘲笑,再提起他们的时候,大家都忘了曾经的他们在谢将军的带领下是如何所向披靡,只记得他们全军覆没在那吃人的山谷,许多人尸骨无存,似乎从此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可他们冤啊!这些年,无数个日日夜夜,郑化都会梦到兄弟们,他们哭,他们喊,他们求救,而他无能为力。
谢寂没有冲动,他仍如常每日上下朝,去刑部当值,他再不愿天底下有人与自己兄妹二人一样失去父母流离失所,也再不愿放过一个恶人。他敢说敢做,什么权贵都不放在眼里,在将皇后娘娘的亲侄儿抓进大牢后,满朝文武终于认识到这位左侍郎是个真真正正的狠角色,谁的面子都不卖,哪怕是皇帝要他从轻发落他也据理力争。
皇帝气得大骂了他一顿把他赶了出去,众人满心以为他要失去圣宠了,结果次日皇帝便又再次召他议事,皇后娘娘的亲侄儿,国舅爷的独生子,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无恶不作,到底是被谢寂砍了脑袋。
当日京城百姓普天同庆,皇后娘娘在后宫哭得晕了过去,皇帝却并没有放弃谢寂,反而对他更加重用。
谢寂便这样蚕食鲸吞,一点点获得了皇帝的宠信,因为他这公正无私的形象深入人心,皇帝下意识认为他不会说话,于是谢寂挑了个合适的时机,将当年三千将士战败的真相呈上,同时也呈上了甘州官银被瓜分的始作俑者证据。
人证物证俱在,罪证确凿,皇帝才知道自己那位大司马究竟背着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兴许是没有儿子,女儿又跋扈,后继无人的大司马在过上安逸的生活后,对银子充满了兴趣,寇文轩的账册上清清楚楚记载着来往打点的金银,那都是天文数字,而接收方全是大司马账下心腹,此外令皇帝最为愤怒的是,骆三青竟在暗中开采金矿!
要知道金矿一旦被发现,当地官府便要上报朝廷,可他从未得到过这金矿的消息!
当年三千将士战败,全军覆没,皇帝大怒,随后是骆三青率领大军力挽狂澜,皇帝也是在那时夸赞有大司马是国之大幸,朕之大幸,可谁知道那三千将士就是死在骆三青手中?
至于原因,皇帝更是不想再看。
谢寂没有隐瞒自己与谢凤望的关系,同时也将湖阳郡主多年来所作所为一一呈上,他愿意赌这一把,看皇帝会不会站在他这一边。
骆三青迟迟不肯放权,皇帝对他早有猜忌,谢寂又多有引导,如今再想起骆三青的面容,皇帝已是龙颜大怒!
可骆三青手里还有兵权,并不能鲁莽出手,想要拿下他,必定不能走漏风声,且得快很准。
因为赤|身|裸|体被人看光,以至于现在是个人聊起天都要提起两颗红痣的湖阳郡主已经很久不出门了,她再跋扈也要脸,往日都是她对旁人耀武扬威,现在却沦为世人的笑柄,让她如何能忍?当下便派人去杀了那对小孽种,可派去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没有一个活着回来过。
她习惯性的遇到事情便去求助父亲,骆三青一听说只要杀两个人,还是女婿从前的儿女,自然没有不应的,但哪怕是他的人,派出去后也没有回来过……当满城风雨,骆三青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早朝上他被大内侍卫拿下,尚且不敢相信皇帝敢这样对自己,他为他立下无数功劳,难道皇帝想要恩将仇报?!
都怪他太自信,也太小看谢寂兄妹俩,总觉得两个小孩掀不出什么大风浪,哪里知道玲珑就是谢寂最大的金手指,有她在,谢寂永远不会有生命危险,一查一个准,证据甚至都会主动送上门来――可谁叫骆三青不知道呢?
皇帝其实也知道谢寂与骆三青的恩怨,只是谢寂全程表现的磊落,连恨也恨得光明正大,皇帝设身处地想了一想,换作是他,怕不是要把骆三青父女二人千刀万剐,当下也觉得理解,甚至答应问罪骆三青后,会赐予梁氏诰命以作补偿。
谢寂对诰命与否并不在意,他也不想把骆三青父女千刀万剐,千刀万剐,又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