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几天便是立夏节气,春天即将过去,夏天就要来了,街上已经能见到穿着丝绸长衫的行人。
昨天才下下过一场透雨,今天的天上就连一丝云彩也没有留下。梁书和王崇恩便顶着一个巨大的太阳,来到了永宁门前。
两人先后递上了腰牌,守门的御林军验过之后便放两人进了内城。城门口侍立着几个太监,其中一个听说来人是梁书,便迎了上来,对着梁书躬身一礼:
“梁大人,请随奴婢这边儿走,贵妃娘娘在凤仪殿等着您呢。”
一听这话,梁书立时便明白,自己这又是着了刘培中的道了。虽然心中骂娘,可脸上却不敢露出不悦的神色,道了声有劳之后,便随着太监一路行到了凤仪殿。
“凤仪殿这就到了,二位大人先在这里稍后,奴婢这就进去通传。”
宫门外空荡荡的,只在大门两侧站了两个面无表情的壮硕太监。梁书忽然又想起了前几日时,江屿曾问过自己,暗卫是否都是太监。当时他还说要带江屿进宫让他自己去问的。要是他还在就好了,怎么也要把那家伙弄进宫来让他长长见识。
“唉……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梁书没来由的这一句话,王崇恩却听懂了:“还是没有江先生的消息吗?”
梁书默然点了点头。王崇恩见他没有答话,便又道:“诶,你拿走的《异事录》什么时候看完?后面还有人等着看呢。”
梁书闻言一怔:“异事录?”
“对呀!都给你半个多月了,你不会给忘了吧?宋廷玉可还等着呢。”
梁书瞪了王崇恩一眼,又看了看远处的两个太监,见他们仍然是一副毫无所觉的样子,才压低声音对王崇恩说道:“异事录的事儿你以后少提,等我回头找到了作者,兴许还能破一桩天大的阴谋呢!”
王崇恩戚了戚鼻子:“你要是能找到作者,可别忘了叫上我,我得亲自向他讨教讨教!”
梁书啧了一声,正要训斥王崇恩,却见适才领路的太监又走了出来,对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便再没说话,默默随着那太监进了凤仪殿。
如同意料中的一般,他们别带到了后殿。一进门便看见后殿正中挂着一副帷幔,将宾主双方隔开,从梁书的方向看去,眼前只是一幅百鸟朝凤的吉祥画面。可从赵清雅的方向向外看时,却能把来人看得真真切切,就连脸上的细微表情也不至于错漏。
梁书二人并非头次进宫,自然知道帷幔后面便是当朝的贵妃赵清雅,也不用人吩咐,便双双跪倒参见。
“都起来吧,赐座。”
赵清雅的声音自帷幔后传来,带着她特有的威仪,只是略微有些疲惫。
“你们也算是本宫看着长大的,都是好孩子,那本宫也就不跟你们绕弯子了。”
梁书和王崇恩一听这话,连忙垂首应是。
赵清雅这才继续说道:“刘培中应该已经告诉你们了吧,福宁宫的冯保死了,本宫找你们来,便是要让你们查查这冯保的死因。”
两人闻言再次垂首,等候赵清雅继续说下去,可等了许久也没见下文。梁书的眼睛转了转,试探着问:“贵妃娘娘懿旨,下官自当遵从,可依照案卷所说,那冯保确实是溺水而亡,且三日之后尸体身上依然没有现出明显的外伤痕迹,若说是意外,似乎也并无不妥……”
梁书的话只说到这里便住了口。他知道,赵清雅一定是在等他们发问,虽然他更想知道赵清雅为什么放着奚官局不用,反而让刑部来调查此事,可他还是忍住了。
赵清雅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满意,轻叹一声后,缓缓开口道:“本宫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凝翠园的一个小太监却说,他亲眼看见冯保是被鬼魂索命。”
闻言,梁书与王崇恩的眼睛都是一亮——看来一切的关键便都在那个目击者身上了!
梁书立时起身:“可否让下官见见这位目击者?”
赵清雅嗯了一声:“既然叫你们来了,那人肯定是要让你们见的,刘福禄会亲自到你们过去。”
说到这里,赵清雅略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听说最近京中很不太平,没想到竟然已经闹到宫里来了。再过几天就是陛下‘丹成’的大日子了,万万不容有失!”
赵清雅的话音才落,帷幔后便响起了脚步声,梁书和王崇恩已经没了说话的机会,只能躬身领命。
两人正要出去时,眼前的帷幔忽然从中间分开,凤仪殿的总管太监刘福禄笑眯眯的走了出来,对着梁书欠了欠身:
“娘娘命奴婢为二位大人领路,二位大人,请随我来吧。”
梁书欠身还礼道了一声有劳,便随着刘福禄走了。刘福禄是贵妃赵清雅的心腹,听说是从死人堆儿里捡回来的,对贵妃娘娘忠心耿耿,也是这皇城中的红人,甚至有传言说他便是大太监窦章的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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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凤仪殿,梁书当先开口:“刘公公,不知尸身现在何处?”
“冯保的尸身现在奚官局。”刘福禄回答的毫不迟疑,却立时又补了一句:“不过宫里有规矩,宫人的尸身只能由内侍省的人验看,您放心,奚官局负责验尸的也都是老手。”
这规矩梁书早就知道,刚才也是试探着问问,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听刘福禄这么说,便点了点头:“所以,那位冯公公真的是溺水而亡?”
刘福禄点头:“确是溺水死的,肚子里全是池水,而且尸身上也没有捆绑的痕迹,看着就跟投水自尽似的。”
梁书展开案卷,指着其中一段再次发问:“这里记录着与冯保同住之人的笔录,上面说,事发前冯保没有半点儿异样,直到睡觉时也没见他有什么异状。而且,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的福宁宫,更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从福宁宫走到太白池而没有被人发现的?”
刘福禄再次点头:“不错,后来咱家也亲自问过,都说不知道,就连换班的太监也都说没注意冯保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梁书呼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先去看看那位证人吧?”
刘福禄欠身说了声好,便在头前引路。
一行三人走了许久,进了御花园后,竟然停在了凝翠园的门口。梁书对这里倒并不陌生,当年他就是在这里偶遇了赵轶和赵垂两位公主,也是在这里与她们义结金兰,成了八拜之交。
还记得那年的上元之夜,年幼的梁书第一次随梁瑞进宫,在凝翠园游玩时偶遇了两位年龄相仿的玩伴,那时的梁书识字不多,只把赵轶认成了赵铁,两位公主又都是男装打扮,他便非要拉着这两位名字很硬气的小兄弟成立了一个‘铁锤帮’,立志要铲除奸佞匡扶社稷。
后来被赵昀和梁瑞知道了,皇帝只是哈哈一阵大笑,却苦了梁书,险些没被亲爹打死。
往事历历在目,只是如今三人都已成年,铁锤帮的老大——崇宁公主赵轶前年便已婚配,而梁书自己却在刑部做了个连他自己都看不起的小官儿,从此以后君臣有别。三人中,似乎只有赵垂一点儿没变。
“梁大人,请这边走。”
刘福禄的话打断了梁书的回忆,他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刘福禄和王崇恩已经站在凝翠园里,正双双回头看向自己。梁书歉然一笑,抬头又看了一眼凝翠园的匾额后,便也迈步走了进去。
证人名叫刘全,三人来时,他正在园子里干活,一见来人是刘福禄,便忙不迭的上来请安。
可一听说是刑部的两位大人要来问话,神情便多了几分畏惧。
刘福禄见状便不悦道:“昨儿个不是说的真真儿的吗,怎么着,合着都是哄咱家的鬼话吗?”
刘全一听,赶忙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刘公公息怒,奴婢这就给两位大人再说一遍。”
这个刘全原本是陈妃身边的太监,也是因为陈妃娘娘落水一事受了牵连,这才给贬到凝翠园来看园子的。
那天晚上下雨,他便早早上床休息了,夜里起夜时雨已经停了,等他撒完尿正要往回走时,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笑声。
夜半更深宫禁幽幽,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吓的刘全汗毛直竖。
刘全原本是个生性胆小的,最怕那些怪力乱神的事儿,放在平时,他肯定会装作没听见,立马回去睡觉。可今时不如往日,他是被贬黜到凝翠园来的,他还年轻,他可不想后半辈子都在这院子里侍弄花草。
外面的笑声虽然诡异,可听着却很真切,转念一想,莫非是有宫人趁着夜色在御花园与人私会?要是能捉到一对儿野鸳鸯,还怕他刘全回不去福宁宫?
一念及此,那里还肯耽搁,褂子都来不及穿便爬上了土山。这里是凝翠园的最高点,站在这里,不仅是凝翠园,就连外面的太白池能看个大概。
那时的雨虽然停了,天上却还积着几块的乌云,一轮圆月正好从开裂的云层中露出头来,照的地上一片通明。
诡异的笑声还在继续。
刘全循着笑声看去,果然在太白池边上发现了两个身影。正在发笑的那人他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曾经的手下冯保,当初不过是个粗使的太监,仗着自己会水就攀上了高枝儿,可怜他刘全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却被一脚踢进了御花园。
冯保啊冯保,想不到你这么沉不住气,才转了运就跑出来私会宫女,老天开眼竟然被我给瞧见了!
刘全冷笑了一声,便把目力集中到了冯保对面,他倒要瞧瞧,究竟是哪个小浪蹄子这么不开眼!
可天公也有不作美的时候,就在此时,月亮重又被云彩遮住了大半。他只隐约看见冯保的身前站着一个人,那人始终面向着冯保倒退而行,冯保像是在与那人打闹,一边说笑一边扑向那人。
刘全越看越不对劲——面向冯保的那人已经退进了太白池里,不知怎的,却始终漂在了水面上,而冯保却实打实的走进了水里,一直到他被池水吞没时,他的笑声都没停过。
当月光再次破云而出时,太白池里早就没了冯保的身影,除了几圈涟漪之外,便只剩下一个站在水面之上的人——那是一个太监,看穿着应该是个总管太监。那个太监就站在冯保沉默的位置上,久久没有离去,他似乎是在等冯保死透,又像是再等他的尸体飘上来。
鬼!一定是鬼!
刘全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粗重的呼吸声会引起鬼魂的注意,他要走,他要回到自己破败却还算温暖的小屋里,他要睡觉,他要看见明天的太阳……
“咕咕咕咕……”
恰在此时,不知哪里的夜猫子忽然叫了一声,吓的刘全浑身一颤,一脚踢翻了脚下的一块石头。
石头滚落的声音不大,在这空旷的夜里却格外响亮。正在飘远的幽魂似有所感,猛地回过身来看向刘全!
这一刻,刘全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个飘在水上,正死死盯着自己的幽魂不是别人,正是十天前才被杖毙的御花园总管太监郭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