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春山一点愁,一丝暮雨一声鸠。病中况更缘诗苦,夜去可堪无酒休。
病榻上的唐弈人看起来只如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村汉,那里还有半分的英雄气概。
唐若曦拨开他额前的灰白碎发,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心中便生出一种英雄迟暮的伤愁,良久,她收回视线,转向江屿:“要怎么做?”
江屿明白唐若曦的心情,料想此时再说什么也没意义,便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金针定穴虽然凶险却也不是无法可解,昨晚我翻了些医书,已经从《子午流注针经》里找到了解法,只是……”
唐若曦才听说有法可解,又见他欲言又止,便赶忙追问:“只是什么?”
江屿轻轻叹了口气:“只是金针入肉太久,有些地方有已经与血肉生在一处了,不能用蛮力硬拔,需要导气入体,先行融开这些牵连,然后才能开始取针。”
唐若曦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不解道:“导气入体,这有什么难的?”
江屿苦笑一下道:“导气入体确实不难,真正的难点在于,要在护住病人的窍穴的同时清除掉粘连的血肉,之后还要引气出窍弹出银针,这三件事儿说来不难,可要同时做到确保万无一失那就难了。”
唐若曦看着病床上的唐弈人,眼中有波光闪动,嘴唇翕动了几下后,轻声说道:“我……能不能帮上忙?”
江屿正要婉拒时,忽然想起唐若曦的内功修为惊人,要是有她帮忙,这事儿或许还真有转机!
唐若曦说这话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看江屿那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大概也猜了个十之八九。可没想到这家伙竟忽然变了脸色,一双眼睛呆愣楞的盯着自己,微微张开的嘴角似乎还有若隐若现的口水,像极了一个色狼……唐若曦才想后退两步,却被江屿一把拉住了手腕。
“唐姑娘!也许真的可以!”
江屿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可唐若曦却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追问:“那要我怎么做?”
“你的内力深厚,那就由你来护住唐先生的脑髓组织,其他的事情由我来就好!你要记住,人的脑髓十分脆弱,你可一定要守住了!”
江屿说完话才松开了唐若曦的手腕,转身去药箱里寻找应用之物,唐若曦则站在原地,轻轻抚摸着被江屿捏红的手腕,俏丽的脸颊不知何时竟悄悄爬上了两抹绯红。
这野郎中今天看着还挺顺眼的啊。
“唐姑娘?你想什么呢?我下面的话你可要听仔细了。”
唐若曦回过神来的时候,江屿已经为唐弈人除去了衣衫,转头正对着自己说话。见江屿的表情认真,便连忙点头道:“好,你说吧。”
虽然她嘴上说的轻巧,可脸上却腾起了一层十分可疑的红色。看着唐若曦的红脸,江屿还以为她哪里不舒服。
“唐姑娘你没事儿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啊?没……没有啊……”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发烧了?”江屿说着就要拉唐若曦的手:“赶紧把手给我,我给你把把脉……”
猝不及防,唐若曦的手腕再次被江屿牵住。世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她的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还有血液高速流动的声音。
“哎呦不得了啊,你不会是要走火入魔吧!我这里有百花玉露丸,你赶紧吃一粒!”
小小的药丸在唐若曦的手里散发着清香,入口之后,便有一股清凉之意在体内游走,长久以来的烦躁和焦虑转眼便一扫而空。
看着眼前一脸焦急的江屿,唐若曦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愧疚。一路走来,一直都是她在欺负江屿,想不到他竟然这么关心自己。
或许,以后该对他好一点儿……
江屿眼看她脸上的红潮褪尽,呼吸也变得平稳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好了好了,没事儿就好了,幸亏我发现的早……不是我说你,你就是脾气太急,这样不好,容易伤肝啊,诶诶诶!你可别不当回事儿,肝不好的人脸色都不好看,你这么漂亮,可千万别变成黄脸婆了,我这百花玉露丸你得常吃,你放心,这药不贵的……”
院子里,所有人都听见了一个十分响亮的巴掌声,似乎还伴随着江神医的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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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武英候府。
梁书的母亲李氏彻夜守在他的窗前。眼见他的脸色由灰白转成红润,这才放下心,此时,绢窗上已渐渐亮起了橘色。
梁奎派出去的探子已经陆续返回了侯府,随着传回来的消息越来越多,这才慢慢拼凑起梁书出事的经过。
“二公子出门之后,径直去了丰乐坊,有人看见二公子和一位白衣公子一起进了周家。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们便在周家遭了伏击。后来还多亏了那位白衣公子护送二公子回府。”
听了梁奎的回禀,梁瑞不悦道:“不是已经让你安排人暗中保护书儿吗,怎么还会这样?”
梁奎沉声道:“那三位兄弟的尸体……一个时辰前才被找到,都是被短刀从肋下刺穿了心脏。”
梁瑞低头不语,半晌才道:“他们是因为书儿才死的,他们的家眷以后就由侯府照顾。”
梁奎躬身示意算是领命。
梁瑞深吸了口气,待心情略微平复之后才又问:“伏击书儿的箭手可有线索?”
“李丛根据现场的痕迹追踪到了箭手藏身的位置,是距离周家百步远的慈悲院天虹塔。”
梁瑞闻言一怔,慈悲院是皇家寺庙,乃是太祖皇帝为母亲祈福而建,里面供奉着观世音菩萨,而且传说天虹塔里供奉着一粒佛祖舍利,主持法空大师每到初一十五便在天虹塔下讲经说法,所以,即便当今天子崇信道家,依然有很多官宦家眷到慈悲院上香还愿。
想不到刺客竟然会在天虹塔上,莫非,这一切真是皇帝暗中授意?虽然心中忐忑,可梁瑞的脸上并没有半点波澜,只淡淡的问了一句:“你们确定?”
“李丛通过现场的痕迹确定了方向,而后又在天虹塔五层上发现了血迹。看来公子他们曾经反击过,并且伤到了对方。”
“能确定刺客的身份吗?”
梁奎摇了摇头:“他们赶到周家时,现场已经被人打扫过了,没留下什么证物。不过……”
“不过什么,快说!”
“不过,大理寺那边儿有消息,有人在丰乐坊发现了一具死尸,那人的手腕骨折,肩膀也脱臼了,而且,他是服毒自尽而死的,听说是碧落黄泉……”
“又是暗卫。”
听到碧落黄泉,梁瑞只轻声嘟囔了一句,倒也没有多少意外。昨晚见到乌锥箭时他的心里便已经有了准备,只是他真的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儿子痛下杀手,如果他不想让人插手周汝杰的案子,有的是办法可以敷衍过去,又何必要生出这许多事端?
梁瑞越想越是心烦,正要挥退梁奎时,梁奎却先开口说道:“侯爷,这事儿十分古怪啊。”
闻言,梁瑞的一双浓眉忽的扬起。梁奎是他的亲卫,这人武艺高强忠心耿耿,却唯独不善谋略。他很像知道梁奎口中说的古怪指的是什么,便皱眉问道:“哦?哪里古怪啊?”
“大理寺的仵作在验尸的时候,发现那人的嘴里有琉璃渣滓,便疑心那人是个暗卫,也就没敢继续验尸,不过,他确定那人长着胡子。侯爷,不是说暗卫都是太监吗?”
梁瑞的眼睛忽的一亮:“尸体还在大理寺吗?想办法确认一下那具尸体究竟是不是太监!”
虽然梁瑞没有回答梁奎的问题,可通过梁瑞的反应,梁奎也明白了,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至于剩下的事儿,那就全听侯爷的吩咐就是了。
梁奎这边才走,门外便有小厮回禀,刑部侍郎李英杰来访。梁瑞一听是他,便吩咐小厮准备在花厅会客。
李英杰是刑部侍郎,也是梁书的舅舅,郎舅二人见面之后也不寒暄,李英杰开门见山问道:“听说阿书受伤了?”
梁瑞不清楚李英杰此来的目的,便只说:“是呀,不过还好,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听说梁书没有大碍,李英杰这才把身子靠回到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没事儿就好。我听说是中了乌锥箭,还以为……嘿呀,那乌锥箭的解药只有陛下和陈兴林手上才有,中箭之人少有幸免,幸亏是传言不实。”
梁瑞忽的一声苦笑,从身边的木匣里取出一支黑色的羽箭递给李英杰:“是乌锥箭不假,可书儿遇到了贵人,他手上正好有解药,如若不然……唉……不堪设想啊。”
李英杰没有去接那支羽箭,惊惧道:“陛下他……?”
梁瑞连忙抬手制止:“莫要揣测圣心,此事只怕另有隐情。”
李英杰四下扫视一圈,见花厅再无旁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天下皆知乌锥箭是暗卫所有,而暗卫又只听命于陛下,这还能有什么隐情,我早劝你不要和藏剑山庄结亲,你偏不听……”
梁瑞不等李英杰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文双!你能不能冷静点儿。”
李英杰闻言一怔,他便趁着这个当口继续说道:“你也知道乌锥箭是暗卫的东西,可你有没有想过,暗卫为什么要标配乌锥箭和碧落黄泉?”
李英杰本是个聪明人,适才的失态也是出于关心则乱,此时被梁瑞略一点拨,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乌锥箭也好,碧落黄泉也好,虽是杀人的利器,却也有十分容易辨认,所以,与刺杀本身相比,暗卫杀人之后的震慑作用才是皇帝真正想要的。如果皇帝真想暗中除掉某个人,暗卫有的是手段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梁瑞虽然久不在军伍,可他在军中的威信丝毫不减当年。当今天子虽然执迷于长生方术,可他并非昏君,他没有任何理由要动用暗卫杀掉梁瑞的儿子,这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
梁瑞见李英杰恢复了往日的沉稳,这才接着说道:“先帝仁宗下葬时,有一支暗卫自愿殉葬,可后来有传言说他们没有真的陪葬进裕陵,如果此事属实的话……”
梁瑞的话正说到关键时,忽然听见花厅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武英候府向来以军治家,绝不容忍府上有人喧闹,想不到今天竟在妻舅面前出了乱子。
梁瑞啪的一拍桌子,怒道:“这家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正要责人问话,房门外便响起小厮的声音:“禀侯爷,清河公主驾到!”
梁瑞的动作一滞。与李英杰对视了一眼后,这才缓了缓语气:“公主驾到还不迎接,怎么这般吵闹?”
下人有些迟疑,偷眼看了看李英杰后才道:“公主是……微服出行……”
“胡闹!”
梁瑞闻言拍案而起。所谓的微服出行说难听点就是偷跑出来的。自古难测帝王心,原本皇帝就对武英候府与藏剑山庄联姻颇有微词,如果皇帝再因此事动怒,只怕天威难测。
想及此处,梁瑞起身便往花厅外走去。一脚踩踏出花厅大门,眼前便见到自家的一群婆子下人乱哄哄的挤作一团,人群正中,一身青山小厮打扮的清河公主赵垂正在试图突围。
赵垂一见梁瑞来了,立时收起了公主的脾气,眼泪似一串珍珠似的滚滚而落,小嘴一撇,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梁家的下人见侯爷来了,便各自散开,又在远处远远站成了一片人墙。
赵垂对眼前的一切只当做没看见,泪人儿似的扑到梁瑞近前便要施礼:“清河见过梁侯。”
梁瑞赶忙阻止:“公主殿下不必多礼,还请……”
赵垂也不等他说完,抬起泪湿的俏脸颤声询问:“听说二哥受了重伤快不行了?梁伯伯,你就让我见见二哥最后一面吧!”
梁瑞被赵垂说的满脸黑线,赶忙解释道:“殿下多虑啦,书儿只是受了些许皮外伤,没什么大碍的,还请殿下即刻回宫,免得陛下和娘娘担心啊。”
赵垂闻言一怔,看着梁瑞,忽然大哭道:“伯伯一定是在骗我!我不信,你就让我见见二哥吧,二哥走前要是看不到我,他一定会伤心的!”
梁瑞听得眼角好一阵的抽搐,眼前这丫头如果不是公主,只怕早就被他丢出去了。好在此时夫人李氏也赶了过来,她见赵垂哭的这般伤心,便劝梁瑞:“侯爷,既然公主已经来了,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就让他见见书儿吧。”
梁瑞皱眉沉吟良久才勉力点了点头:“即是如此,那夫人便与公主同去吧。”
梁瑞的话音才落,夫人李氏正要伸手搀扶赵垂,谁料赵垂却登时换上一副笑脸:“没事儿没事儿,我认识路的,我自己过去就行!”
最后那个“行”字入耳时,清河公主已经蹦跳着走远了。梁瑞以手扶额,对着夫人叹了口气:“家门不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