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天空已经聚集起一片厚重的乌云,不远处的山林已经完全遮蔽在云层之下,厚重的铅云隐隐传出沉闷的雷声。
白衣女子像是感应到了江屿的注视,向着木楼回望一眼之后便闪身消失在了假山之中,江屿下意识地蹲到木栏下的阴影里,半人高的木栏刚好掩住他的身形,透过围栏的缝隙,他看见齐怀远正目光阴沉的看向木楼。
此时正有几个齐家的小厮搬着梯子上来,方怡白指挥他们放好梯子之后便喊江屿过来。
“卖野药的,你藏在围栏后面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江屿听见招呼应了一声,方怡白指着梯子对他说道:“上去看看有没有藏过人的痕迹。”
方怡白的语气简直像是在吩咐下人。
江屿看看梯子,又看看方怡白:“你怕高吗?”
方怡白冲江屿翻了个白眼:“我怕脏。”
江屿知道方怡白的洁癖,明白此时再说什么也是废话,于是便不情不愿的登上梯子。齐家不愧是江湖上有名的豪族,木楼顶部有三层斗拱,所用的梁柱和楼板全是楠木材质,内村板材中夹着香樟,如此便不虞虫蚁啃咬。梁柱上的云纹木雕在明灭闪动的烛火映照之下仿若正在翻卷流动一般。江屿不禁感慨,这样的木楼若是没有天灾人祸,只怕住上百年也不成问题。
江屿仔细看了每根梁柱,上面的灰尘完整且厚度一致,显然不似有人藏身过的样子。
听了江屿的描述方怡白再次捏起了下巴,他眯着眼在房中转了几圈,终于坐到铺着大红锦被的床上,愤愤的哼了一声:“江屿,你给我想想办法。”
江屿挠了挠头,无奈道:“方公子你讲讲道理好不好,这种事儿我能有什么办法。”他见方怡白的目光不善,便又补充道:“要不我把那晚当值的下人都喊来,咱们再问问?”
方怡白的目光比穿堂的山风还要刺骨,一旁的小厮早就站不住了,也不用江屿吩咐,转身就下楼跑去找人。
江屿看着小厮的背影苦笑道:“你何苦吓唬一个下人呢。”
方怡白轻哼一声:“他不走你怎么跟我说实话啊?”
江屿挠了挠鼻子,冲方怡白竖起大指:“这都瞒不住你?”
“少拍马屁,赶紧说正事儿。”
“刚才我看见齐怀远和一个白衣人在假山那里说话。”
“齐怀远和白衣人?你认得出齐怀远却不认得那个白衣人吗?”
江屿耸耸肩:“新郎官我自然认得,可那个白衣女子是背对着我的,我没看清脸,只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根笛子一直在听齐怀远说什么。可惜我才看了两眼就被她发觉了,她的身形奇快步法却很怪,连我也没见过呢。”
方怡白沉吟良久也想不起宾客中有谁是一身白衣手拿竹笛的女子,他揉着光洁的下巴缓缓说道:“我不记得宾客中有这样的人,不过眼下段成霜新死,能让齐怀远在这种时候与之会面的女子,他们的关系一定不寻常。”
江屿自幼跟着他师父江水游历江湖,武功如何先放一边,单说他的眼界就绝非寻常之人可比。能被他称赞身法奇快的人绝不超过二十个,如果这步法连他都没见识过,那只能说这人多半出身于某个隐世门派之中。清明山剑庐虽然名声在外,可归根究底也不过只是一座剑庐,齐怀远更是专攻金铁,二十年未曾踏出清明山,实在想不通这样的两个人是如何扯上关系的。
正在方怡白苦思无解的时候,段成君带着荷莺还有当夜值班的护卫、下人已经到了楼下,听见小厮回禀便和江屿跟着下到木楼一层。段成君双眼满是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他一见方怡白便迫不及待的询问进展,江屿知道方怡白的脾气,怕两人发生冲突便大致说了一下现场勘查的情况。
“方公子正要找昨晚当值的下人再问一次,或许还能有些线索。”
段成君一把扯过荷莺甩到地上,恶狠狠地说道:“贱婢,方公子问什么你就仔细回答,要是敢有半字虚言你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地上的荷莺脸颊红肿嘴角淌血,背上还有几道鞭笞过得血痕,这一夜显然没少吃苦。听见段成君的话,赶紧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方怡白瞟了面目狰狞的段成君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行侠仗义南七门”的金字招牌在他的眼里转眼变得连厕筹还不如。
江屿温言对众人说道:“大家不要紧张,好好想想昨晚事发时的情况,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细节也不要放过,我们早日找出真凶也好还大家一个清白。”
虽然江屿的身份只是客人的朋友,可他的声音似乎有着安抚人心的魔力,就连荷莺也止住了颤抖频频点头。
木楼的守卫一共八个人每人在江湖上都有名号,他们分成两组,每两个时辰轮一岗。事发前冯冲和熊林他们四个才刚接岗,冯冲出身崆峒派,善用一把铁扇,熊林出身飞鹰门,更是五感敏锐擅长埋伏追踪。按说有他两人把手一楼怎么也该万无一失。可没想到不仅少夫人遇害,他们竟然连凶手的影子也没见到。二楼的婢女也说只听见少夫人惊呼了一声,等她们赶到楼上时,少夫人已经坠楼了。
“我记得很清楚,荷莺刚到一楼还没站稳楼上就传来了呼叫声,我们急着上楼查看情况,可楼梯太窄只容一个人通过,等我上到二楼的时候少夫人就已经坠楼了。不过我熊林以性命担保,在此之前木楼一丈以内没有人来过!”
段成君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你以性命担保?你们清明山的人怎么都来这套?”
熊林并不理会段成君的嘲讽,闭目片刻后拱手道:“我家大公子和二公子正往剑庐方向走去,洗剑池……啊,荷花池边有两个人正往中庭走,一个女子轻身功夫不错,另一个男人……是个用刀的好手。”
江屿推开一楼的雕花木窗,果然见到齐怀文、齐怀武兄弟二人正往剑庐方向走远,另一边,春风如意刀韩非和他的妻子飞练仙子杜轻柔刚刚迈进中庭。
云层越发厚重,迎面吹来一阵湿冷的风。
江屿不由得赞了一声:“好耳力!竟然只听脚步声就知道那人善于用刀!”
熊林只是微微颔首:“所以我才敢以性命担保,昨晚确实没有外人潜入。”
方怡白负手立在门口,忽然开口问道:“那你有没有听见别的声音?”
熊林皱眉思量片刻,眼睛突然一亮:“有!我听见了那只金步摇的声音!”
“哦?你好好想想,是何时听见的?”
“少夫人坠楼之后!当时很乱,我人还在二楼就听见他们喊叫说少夫人坠楼了,正要往楼下赶的时候我就听见楼上传来金步摇的声音,那声音太奇特了,我不会听错!”
熊林得语速不快,显然每句话都是仔细思量之后才说出口的,方怡白却不禁皱起了眉。众所周知,段成霜坠楼之后九凤朝阳金步摇便不知所踪,可熊林却说他在段成霜坠楼之后还听见楼上有金步摇的声音。这简直就是在说是九凤朝阳金步摇是被楼上的某个人藏起来的。
果然,二楼的两名护卫——七星剑陈震和铁鞭柳元泰双双跪倒:“天地可鉴!我们上楼的时候少夫人刚刚坠楼,我是亲眼看着她的袍服从围栏滑下去的,我们二人也以性命担保,并不曾见到那支金步摇啊!”
几名婢女也赶紧跪倒表示自己也并不曾见到。
段成君冷笑道:“哼,这是怎么了?没对好口供吗?”
方怡白在一旁沉声说道:“昨晚这些人都是搜过身的,而且三楼我们也查过不止一遍,九凤朝阳金步摇确实是不翼而飞。方某知道段公子寻凶心切,可你这样莽撞,就算真的给谁定了罪名,难道就不怕对不起令妹的在天之灵吗?”
段成君冷哼一声不再搭话,方怡白大袖一挥继续说道:”九凤朝阳金步摇的下落直接关系到凶手的身份和作案的手法,此事万万不可儿戏。不过方某倒是有个疑问想要问问荷莺姑娘。“
段成君踢了跪着的荷莺一脚:“好好回话,听见没有!”
方怡白微微皱眉,对着重又体如筛糠的荷莺说道:“荷莺姑娘,昨晚你说你家小姐嫌热,让你下楼去找酸梅汤?”
荷莺连话都不敢说,只是跪在那里一个劲儿的点头。方怡白继续问道:“昨晚月明星稀天气也并不闷热,尽管新娘的喜服厚重,可有句话叫高处不胜寒,身在三楼怎么也不至于热成那样才对。你能说说你下楼究竟要去做什么吗?”
方怡白此话一出,室内顿时一片寂静。段成君见荷莺只是哆嗦却不答话,抽出身上的鞭子抽在荷莺的背上,荷莺闷哼一声便趴倒在地,背上立时现出一道血痕。眼见荷莺趴在地上止不住的颤抖,段成君却毫无停手之意,眨眼又是三鞭,鞭鞭见血,就连一旁的冯冲和柳元泰眼中都满是不忍。
江屿急忙拦住段成君:“段公子息怒,照你这么打下去她还有命吗,你好歹让她把话说完啊。”
段成君气的青筋暴起,狠狠地收起马鞭:“贱婢!还不赶紧交代!你是不是串通了别人害死你家小姐!”
方怡白眯眼看着段成君暴跳如雷。
江屿安抚好段成君后便去查看荷莺的伤势,略一号脉便安了心,段成君的鞭子虽然厉害却没加内力,荷莺所受的只是皮外伤。他长出了口气,温言道:“说出来吧,你家少爷真的会打死你。”
荷莺的脸上满是泪水,江屿用袖子轻轻拭去那些混着血的泪水继续说道:“别让你家小姐死的不明不白。”
荷莺微微点头,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江屿:“小姐……让我交给……马公子!”
雪亮的刀光一闪,一道如有实质的凌冽杀意径直劈向荷莺的脖子。段成君口中暴喝:“贱婢竟敢胡言!”
方怡白踏前一步,探手一指点在段成君的手腕上,段成君只觉一道冰寒的内力自手腕向上,一直冲到中府穴才算止住,只是此时,自己的半边身子已经毫无知觉。
“怎么?段公子这是要杀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