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济的头上很快就不再冒出热气,须臾之间,他的胸前也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起伏,与之相对应的,是赵烁逐渐晦暗的气色和脸上莫名沁出的一层黑色颗粒。
江屿猜测那便是赵烁运功逼出来的蛊毒。
虽然天下间内力深厚者不知凡几,能把蛊毒吸入自己体内并能成功化解的人大约不会少于三十,可若是同时还要护住另一人的脏腑不受侵害,以江屿的见识来看,赵烁的手段绝对可以排进前三。
解毒容易救人难,饶是赵烁内功深厚,此时只怕也已经拼尽了全力,以至于他全身都是破绽,随便一支冷箭便足以结果他的性命。可他前有陈兴林后有铁面人,两人都是武功高绝之辈,有他二人护卫在侧,根本不会有人敢对赵烁贸然出手。
喉头滚动之间,梁书偷偷咽下一口口水。他偷偷碰了碰方怡白的肩膀,悄声问道:“杀了他,你有几成把握?”
方怡白略一沉吟,才悄悄伸出两根手指,略顿了顿,他又收回其中一根,笃定说道:“大约一成。”
梁书见状点了点头:“要是咱俩同时出手,你有几成把握?”
方怡白白眼一翻,不假思索的把手指全缩了回去,握成拳头在梁书眼前晃了两下,梁书大喜赶忙追问:“十成?”
“呸!有你捣乱我连半成机会都没有!”
梁书气结,虽然很想怒怼回去,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方怡白说的也有些道理,他们和铁面人打过交道,陈兴林更是威名远播,无论是谁,自己都绝非一招之敌,更遑论他们联手……
身陷死地,梁书的挫败感油然而生,眼见江屿还在没心没肺的东张西望,他便又凑到江屿身边悄声询问:“喂,你身上有药没有?”
江屿闻声转身,梁书看他一脸的懵懂便赶忙补充:“有没有迷香迷药之类的东西?能把那俩家伙放倒就行!”
江屿耸肩:“固元丹还有两颗,至于迷药……宫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连迷药都没有还敢自称郎中……”
最后的希望破灭之后梁书便颓然坐在了地上,此时此刻他最怀念的便是孟昶,要是他在这里,肯定能从小包袱翻出毒烟毒雾之类的东西。
方怡白哪知道梁书在想什么,对他来说,他更想知道赵烁为什么会倾尽全力救治太子:“他们不是仇人吗,赵烁救他干嘛?”
“他大概以为太子真是自己的儿子。”
江屿见方怡白对异事录不甚了了,便把咸平二年的调查结果简略给方怡白说了一遍。
“咸平二年,曾有一伙人在京城四处纵火,并借机由东华门秘密潜入意图不轨,虽然杀光了守军,却也因此暴露了行踪,最终被暗卫发现尽数绞杀。这件事儿的幕后主使就是赵烁,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要用自己的儿子掉换太子,所以,他大约是真的以为如今的太子是他的儿子也说不定。”
方怡白一听便抓住了重点:“他以为?这么说他的计划没有成功?”
江屿点头。
方怡白蹙眉摇头:“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仅方怡白听的认真,一旁的赵清雅也不自觉地转头看了过来。
江屿随手展开赵济的扇子,看着扇面上的桃花美人叹息道:“我不知道他的计划为什么失败,我只知道现在的太子绝对不是他送进宫里的那个人就是了。”
赵清雅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太子没有被人调包?”
江屿举起手中折扇,指着上面的桃花美人给众人解释:“事发时太子还不到五岁,他并不记得事情的经过,他只清楚记得一个女人和一间粉红色的房间,后来房间起了大火,那女人葬身火海,而他自己则被陈兴林救了回去。”
赵清雅杏眼含怒,低声斥道:“异事录上说,歹人劫走太子之后被陈兴林发觉,追到天香楼之后才把太子救了回去,而太子也因为大火而毁容。这不是刚好与太子的说法相吻合吗,你凭什么说他没被调包?”
江屿抿了抿嘴唇,把背面的荷塘月色展现出来:“太子说过,他被救出来的时候看见了盛放的荷花。”
赵清雅蹙眉:“看见了荷花又能说明什么?!”
江屿没有直接回答赵清雅,而是转向梁书:“咱们是去过长庆坊的,天香楼的附近根本没有池塘,对吧?”
梁书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赵清雅却不以为然:“太子年幼又受过惊吓,或许他记错了地点也说不定,皇城各处都有池塘,看见荷花又有什么奇怪!”
“当然奇怪,事发那天是五月十六,而京城的荷花要到六月中旬才会盛放。”
梁书的剑眉猛的一扬:“照这么说,事情应该发生在六月?可是起居注、异事录还有县志上记载的事发时间都是五月啊……诶!难道说太子经历的其实是另一起绑架?”
赵清雅的眉间皱起竖纹,:“你们说的全是猜测,或许太子记错了也说不定!”
江屿打量着不远处的赵济点了点头:“当然也有记错的可能,也许粉色的房间和那个女人都只是他的一场梦境。”
“放肆!”
赵清雅终于忍不住斥责出声,恨不得马上唤来武士把江屿拖下去打死才好,只可惜,此时的大庆殿里已经没有卫士可以供她随意差遣。
梁书正要说话,却听身后噗的一声,回头一看,正好看见赵济吐出一口黑血,身子顺势往前一扑,刚好被陈兴林拦住了肩膀。此时的赵烁也不好过,他脱力般的往后仰倒,两个道士赶忙上前拂去他脸上的黑色颗粒,这才看出他的脸色已是灰暗至极。
在旁人的搀扶之下他勉力起身,用充血的眸子看向赵清雅,朗声说道:“逆王赵铮美其名曰是承天之位,他以为如此就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可在史官笔下他也不过是个篡位谋逆的叛臣贼子。他广兴刀兵,以为连年的战争能使人忘了他的累累罪行,可天道轮回,他的子孙终究不成不成器侯,到如今,这天下还不是又回到了我的手上!”
赵烁的眼白满布血丝,更有点点血泪自眼角沁出,赵清雅见他形似癫狂便往旁边移开半步,众人这才看出赵烁说话的对象原来竟是那张龙椅。
即便赵烁已经掌控了全局,可皇族的骄傲和母亲的责任都不允许她轻言放弃。
作为执掌朝局十余年的实权皇妃,赵清雅深谙绝处逢生之道,她看了看脸色越发红润的太子赵济,又瞅了瞅蜷缩在乳母怀里的幼子赵浔,她勉力稳住心神,开口便是杀招:“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救治太子?”
梁书悚然一惊,几乎立时便明白了赵清雅打算——子嗣是皇族唯一的死穴,她要用江屿的推断来扰乱赵烁的心绪,此举或许真能换来一片生机,却也把江屿推到了台前直面赵烁。
如果真被江屿言中,很难想象得知真相后的赵烁会做出何等暴虐之举。
听见赵清雅的问话之后,赵烁先用手帕拭去眼角的血泪,整肃衣冠之后才岿然答道:“久闻赵贵妃素有贤名,虽在深宫却能把控朝局,怎么如今竟连这点儿眼力都欠奉了?”
赵清雅凤目微眯紧抿唇瓣,虽不答话,却用灼灼的目光凝视着赵烁。赵烁见状又是一阵大笑:“还是说……你们不敢相信?不用担心,异事录里写的都是真的。赵昀的孽子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被朕用计策做了调换,你不用那样盯着我看,赵昀的逆子已经死了,就是死在赵昀派来的追兵手上。如今的太子,他的真名其实叫赵渊。”
赵烁的言语之间毫不掩饰他的得意,听得赵清雅连退数步故作吃惊:“不可能!太子的身份何其尊贵,哪有被人调换还不被发现的道理!”
赵烁的眼中精光一闪,仿佛就是在等此一问:“在我的子嗣当中,渊儿的身材相貌与赵济最为接近,又被朕精心毁去容貌,赵昀小儿又整日忙于炼丹,认不出儿子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一番话说得洋洋得意,却把在场众人听得背脊生寒——虎毒尚且不食幼子,而他为了用自己的儿子调换太子,竟然不惜下手为幼子毁容!
赵清雅的眼角一阵抽搐:“你会不会太自信了?低头看看,如今的天子脸上哪有半点儿疤痕。”
赵烁颤手捋须,微笑说道:“你是不是没听清楚,渊儿是被朕精心毁容,朕自然有手段可以不留疤痕,虎毒尚不食子,何况渊儿是朕最心爱的儿子。”
赵清雅久久居深宫,也从没听过世上竟有毁容却不留疤痕的手段,只是赵烁的气势过于逼人,她不由也对此产生了怀疑。可事已至此,赵清雅早就没了退路,于是她轻轻在脸上挤出一个笑意:“既然没有疤痕,那么口说无凭,你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太子确实是你的子嗣呢?”
赵烁闻言脸色一沉,正要开口时,忽听陈兴林抢先说道:“太子殿下正巧把孟蛟关在了耳房,作为亲历之人,她总有资格能证明太子的身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