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绒坊的老板名叫周万山,是个为人憨厚的中年人,这人不仅做生意有眼光,为人更是踏实肯干,兼得还写得一手好字,来到京城没过几年,便把一间小作坊做成了京城最大的皮裘店铺。
大到皮衣斗篷,小到手套耳罩,无论兔皮、狼皮、虎皮还是狐裘、貂裘、獭裘,雪绒坊里总能有让你心仪又买得起的货物。这里的裘皮种类齐全样式也多,你在别处买不到的东西,可以到雪绒坊逛逛,十有八九能买到称心的的皮裘,可若是雪绒坊里没有的东西,那便不用费心再去别家找了,任你跑断腿也是徒劳。
这几年,北境边关少有战事,周万山便派人出关大批收购皮货,又从南方请来裁缝师傅设计新的冬衣款式,真正是把皮货生意做成了产业。用他的话说,只要再过几个冬天,他就能雪绒坊开遍全国。
可就在前景一片大好之际,周万山却服毒自尽了。
周万山虽然是个生意人,却有着十分规律的作息习惯,每天都是二更眠五更起。是以,那天早上,家里的下人见老爷迟迟没有起床,便觉得奇怪。
小丫鬟进去一瞧,这才发现自家老爷躺在床上,七窍流血脸色乌青,显然早就没了生息。
小丫鬟惨叫一声便昏了过去。闻声而来的管家见状也是一惊,不过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一边派人去官府报案,一边命心腹保护起现场,而他自己则亲自赶到夫人孙氏的娘家,把噩耗告诉夫人。
三月二十是周万山的夫人孙氏母亲的忌日,每年的这几天,孙氏都会回娘家住上些时日。谁想到,周万山竟会选在这个时候服毒自尽了。
之所以说是自尽,全是因为大理寺的官差在周万山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封遗书,遗书上说,他的好几批货都在塞外被北境鞑子给抢了,不仅雪绒坊已经无力经营,自己还欠着石大可几千两银子的货款没有结清。他自知对不起夫人也对不起朋友,只能一死了之云云。
大理寺的人拿着遗书与周万山写的账簿和书信进行对比,确认书信正是出自周万山之笔。
虽然得了遗书,可大理寺的人还是不放心,又对下人进行了一番审讯,事发当天,只有他的合伙人石大可曾在傍晚时来过,两人一同吃的晚饭,之后还是周万山亲自送石大可出府。
经过勘验,官差在周万山的茶壶里验出了砒霜,除此之外,现场便再没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家人都说主人心善,并不曾与人结怨,对待家里的下人也很宽厚,并不知道有谁会对主人下毒。
若说可疑,那便只有遗书上提到的那个石大可最为可疑,毕竟他是唯一与死者存在金钱纠葛的人物,可这人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由死者亲自送出府门的,死者死于砒霜,服药之后片刻便会致命,由此看来,石大可也并不存在作案的时间。
虽然现场还存在着些许疑点,可既有遗书,又无嫌犯,官差据此便在在尸格的死因一栏写下了'自杀'。
尽管周万山的夫人孙氏一直高呼冤枉,可终究没能改变官差的看法。孙氏也曾去大理寺击鼓鸣冤,称她从没听说有货物被抢,自己的丈夫也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这当中必有隐情,恳求官府秉公办理。可少卿徐龙辉却以证据不足为由,将孙氏的状子给打了回来。
原本再过两天便要定案,周万山的尸体也要送回本家安葬,可江屿却说周万山是被人毒死的。
“尸体的脸颊两侧有着几点淡淡的尸斑,下唇内测也有淤血渗出的痕迹,应该是有人捏着他的嘴巴给他灌药时留下的。想来验尸的时候那些痕迹还不明显,如今过了几天,这才随着尸斑一同显现了出来。”
江屿此言一出,立时便和梁书一起被大理寺的官差围了起来。不多时,当值的大理寺少卿徐龙辉便被老胡请了过来。
徐龙辉屏退了一众小吏,亲自带着仵作下去验看,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脸色阴沉的走了上来:“周万山的尸身本官已经重新验看过了,确实在脸颊和下唇上发现了些许淤痕,只是这些痕迹实在做不得实证。”
梁书心里有鬼,只想着早些离开,毕竟周万山只是个幌子,生怕耽搁久了,会有人发现他们动过那具腐尸。可徐龙辉这么一说,却又激起了他胸中的正义之火,不由反问:“哦?尸体上的伤痕都不能作数了?下官倒要请教一下,究竟什么样的证据才能算做实证!”
梁书说话一向很冲,此时又带了火气,声调便不自觉的高了几分,徐龙辉却只是笑笑:“能造成这些压痕的可能性有很多,比如,周万山毒发时肚痛难耐,而他又不想发出声响惊动了家人,因而自己捏住了嘴巴以免发出声音。又或者是他在毒发时,身体出于本能的痉挛,导致他的脸撞在什么地方。总之,诸如此类的可能性实在太多太多。”
闻言,梁书蓦地竖起两道剑眉,怒视徐龙辉:“你这不是抬杠吗!”
梁书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半分对待上官的尊敬,可徐龙辉依旧不急不恼:“梁大人的发现本官已经知晓,已经吩咐差人去周家调查了,此事有了结果,自当向刑部通报。不过,本官还有一事不明,需要向梁大人请教。”
毕竟身处大理寺,徐龙辉这么处置也没有明显的错处,梁书不由哼了一声,压了压火气,才不情不愿的说:“什么事儿?”
徐龙辉牵起嘴角:“周万山的案子还在大理寺中没有审结,按理说刑部还没有权利过问,不知梁大人是从什么地方弄到的协查公文呀?”
“额?”
梁书一阵愕然,没想到这厮竟然突然问起这个,好在他早有准备,便从怀里掏出公文递给徐龙辉:“本官奉命调查近期京中发生的怪事儿,听说周老板死的蹊跷便过来看看。怎么,不可以吗?”
徐龙辉接过公文看了两眼,便叠好之后递了回去:“既然梁大人是奉命办差,本官自当全力配合,这便把周万山的案卷调阅出来,由梁大人亲自调查。”
梁书先还担心对方拆穿自己的借口,没想到却是越听越不对劲,怎么看徐龙辉这意思,竟然是要把周万山的案子交给自己调查?
不仅是梁书,就连跟在徐龙辉身后的老胡都是一怔,徐少卿这么做,既不合国法也不和规矩。大理寺还从没有过把查了一半的案子交给刑部的先例,真不知道徐少卿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送走了梁书和江屿徐龙辉便回了值房。才把房门关上,身后便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梁书走了?”
“已经走啦。”
徐龙辉边说边往里走,坐回到椅子上后,才继续说道:“带着周万山的案子走的。”
徐龙辉的对面坐着一个劲装武士,听了徐龙辉的话,不由有些黯然:“哦?这么说来,莫非他真是奔着周万山来的?”
徐龙辉牵了牵嘴角,脸上现出一抹浅笑:“陈都尉放心吧,梁书已经看过那具腐尸了,最近几天我就寻个理由把那尸体处理了。”
武士闻言扬了扬眉毛:“虽然不该问,可我还是好奇,你干嘛要把周万山的案子给他?”
徐龙辉连忙笑着摆手:“陈都尉可别这么说,云骑都尉只有不想问的,哪有不该问的。本官把周案交给他,无非两个理由。其一,云骑卫在周家的清理工作尚未完成,正好借着周案来拖一拖梁书的脚步。”
武士点了点头:“其二呢?”
“其二嘛,大理寺为他存着那具腐尸也有些时日了,让他替我办件案子,就算是尸体的保管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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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绒坊开在西市,是一套前店后坊的三进院落。此时,店铺的门外挂着白绫,大门也只开了一半,一望便知主家正在出白事。江屿随着梁书才走进门,迎面便闻道了一股刺鼻的腥臊气,呛得江屿直咳嗽。
伙计见有客人来访,便迎了上来,拱手抱歉道:“这位客官实在抱歉,家里主人新死,店里正在筹备丧事,这几天暂时便不营业了,还请两位多多包涵,先请回吧。”
虽是赶客,可小伙计说的恳切,让人听了生不出恶感。梁书本就不知来买皮货的,掀开袍角亮出腰带上挂的刑部令牌,冷声道:“刑部办差,奉命调查你家主人服毒一案,还不带我去见你家主母。”
伙计听说他们要为自家老爷伸冤,立时便来了精神,跟另一个伙计交代了两句,便带二人进了柜台,穿出一扇木门,眼前便豁然开朗,眼前所见正是一片凉棚,凉棚下面横着许多竹竿,竹竿上密密麻麻挂满了各种皮毛。皮毛下面摆着数口大缸,缸里冒着热气,正有几个工人从缸里捞出皮货,放在一旁的板子上搓洗。
空气中的腥臊气便是来自于此,梁书不由捂起了鼻子。
“怎么这么臭,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啊?”
小伙计显然显然已经习惯了这味道,一边带路一边解释:“这儿是硝制皮子的地方,味道确实大了点儿,不过我们都习惯了,要不是看您着急,我也不会带您从这边儿走,刚才的门平时是不开的。”
梁书被熏得快要晕过去了,哪里还有心情去管其他。江屿还是头一次参观这种地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边走还不忘四下张望,活像是个第一次进城的老乡。
穿过过了凉棚,又经过了几间工坊,七拐八绕才终于进了周家的后宅。听说有刑部的官员来给自己做主,孙夫人便在正厅接待了梁书二人。
周家的正厅十分气派,全堂的红木桌椅,地上还支这一扇大理石屏风,镂雕百花的支架正中嵌着好大一片大理石,石上是天然形成的一副山水画。画上山高水远意境悠然,最难的是水中那个乘船独钓的老者,简直惟妙惟肖。不由令人感慨,这才是鬼斧神工。
孙氏夫人身披重孝,身上满是焚烧纸钱所留下的烟火气。梁书道了声节哀后便进了正题:“出事之前,你相公可有什么不寻常的表现吗?”
孙氏夫人抬起红肿的双眼,断然摇头:“没有!”
她说话时嗓音沙哑,显然失去夫君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她有些艰难的咽下一口口水,才又继续道:“之前徐大人也曾问过民妇,可民妇前思后想,就是想不出夫君他有什么理由非要自杀。民妇后来也曾问过家里的下人,都说相公之前好好的,根本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孙夫人说到这里,便又抽泣了起来,声音中立时便多了几分哽咽。梁书等她的心情平复之后,才又道:“可是周老板毕竟留有遗书。不知夫人怎么看?”
说道遗书,孙夫人立时便止住了哭声,一字一顿的说道:“那封信根本不是我夫君写的!一定是有人模仿了他的笔迹!”
江屿见孙夫人情绪激动,便上前温言道:“夫人自然最是熟悉周老板的笔迹,可是,如果您发现了破绽,但是为什么没有对大理寺的人提出来呢?”
孙夫人不仅没有回答江屿的问题,反而默默地闭上了双眼,任由两行清泪倾泻而下。
江屿和梁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江屿便继续问:“您一直说是有人伪造了遗书,莫非……您也没有证据吗?”
孙夫人默默点头:“民妇……并不识字……可民妇就是知道那封信不是民妇的夫君写的,夫君也绝不是会自杀的人……如果两位大人不信,民妇也实在没有证据。”
梁书脸上的肌肉抽了抽,显然是要发怒,江屿见状忙道:“啊……这样啊……那您能不能挑几幅周老板的笔迹给我们带走,我们拿去和遗书两相对照一下,或许真能发现线索也说不定呢。”
孙夫人默默点头:“请两位大人随民妇到书房亲自挑选吧。”
三人起身,行不多远便到了书房。孙夫人当先,江屿和梁书随后也跟了进去,室内昏暗,两人的眼睛还没适应昏暗的光线,孙夫人便已推开了木窗。
书房不大,正中摆着一桌一椅,桌边放着卷缸,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东西墙上各靠着一排书架。书桌上除了文房四宝和许多账册之外,便是一盆兰花格外显眼。衬得这间书房多了几分淡雅之气。
梁书翻了翻桌上的书册,其中多是账册,尽是些日期和钱两之类的东西,笔画潦草,看着似乎无法用作笔迹对照,便随手丢了账册问道:“夫人,听说周大人写的一手好字,可这书房里怎么全是账册。您找找有没有书信之类的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孙夫人闻言脸现愁苦:“民妇也不识字,所以相公也从没给民妇写过书信。”
江屿正翻着账册,闻言哦了一声,惋惜道:“哎呀,那太可惜了,诶?这是什么?诗”
江屿正准备放下那本账册时,忽然从中掉出一张诗笺,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一首诗:
最爱纤纤曲水滨,夕阳移影过青蘋。
东风又染一年绿,楚客更伤千里春。
低叶已藏依岸棹,高枝应闭上楼人。
舞腰渐重烟光老,散作飞绵惹翠裀。
字迹工整结构饱满,只在笔锋之处显露锋芒,显得这人心思缜密杀伐果断。
江屿举着诗笺问道:“这是周老板写的诗?”
孙夫人一怔,待看清诗笺后,默默点了点头。
江屿继续道:“看来周老板北上进货的时候,心里想的全是夫人啊。我看着诗笺不错,不如就让我们拿去做个对照,可好?”
梁书接过诗笺,也不等孙夫人答话,便把诗笺揣进了怀里:“这个不错,字儿多,正好可以用作比较。您再带我们去现场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