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窦章跟在身后,粱书这次进宫可以说是初期的顺利。无论他想去那里,沿途遇见的禁军、卫士一律放行,就连散发着幽幽尸臭的江屿也没人过问。
粱书和陈影走在前面一路无话,反倒是窦章和江屿这一老一少聊得十分投机,不时会传出窦章宛如夜枭般的笑声。笑声尖利干涩,宛如有人用碗茬摩擦地面,听得粱书好一阵头疼。
没来由的,陈影忽然对江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很想知道,为什么不管是谁和他在一起时总能笑的那么开心。方怡白如是,粱书如是,此时看来,竟连窦章这样的人也能在他这里找到乐趣。
“梁大人,你与江先生很熟吗?”
粱书闻言一怔,不知道陈影为什么会有此一问,便点了点头:“还行,我们挺熟的,你问这个干嘛?”
陈影哦了一声,呵呵笑道:“也没什么,我就是好奇,江先生究竟有什么魔力,怎么好像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很开心似的。”
粱书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傻笑的江屿,努力思索了片刻,才肃容道:“他就是个傻子,可我就是喜欢跟他一起犯傻,或许这就是他的魔力吧。”
“哦,原来是这样啊,真是有趣的人啊……”
窦章的年岁大了,走路很慢,从宫门到太白池这段距离,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粱书几次劝他回去,可老太监就是不肯,说什么也要跟在粱书身边盯着他,要是他敢稍有僭越,窦大总管便要请出‘王法’,让粱书记得何为君臣之礼。
窦章教训完粱书,便又乐呵呵的跟江屿讨论起养生,只留下满头黑线的粱书和强忍着不敢笑出声的陈影。
粱书心中郁闷,窦章也就罢了,反正从小也没少挨他的训斥,早就习惯了,可令他恼火的却是平白无故的被陈影看了笑话。虽然平时看他总板着一张死人脸,好像生人勿近似的,可谁知道他私底下嘴巴够不够严,这要是传了出去,他梁小侯爷的一世英名岂不是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他突然回头对陈影说道:“想必陈将军也有公务要处理,我们这里就不劳将军陪同了,您忙去吧。”
陈影哪里知道粱书心里的想法,还当他是在跟自己客气,便笑着应道:“无妨,反正陈某的公事也跟冯保有关,正好跟梁大人一起长长见识。”
“哈?”
粱书一听这话立时就急了,两条剑眉拧成了一个疙瘩,瞪着陈影说道:“你也在查冯保?开什么玩笑!”
陈影蹙眉:“怎么,这有什么不妥吗?”
粱书差点儿骂娘:“有什么不妥吗?你说呢!周汝杰的案子就是你从我手上抢去的吧?这才几天,你又来跟我抢太监!不是我说,怎么哪儿都有你啊!”
陈影无端端挨了数落,心里也是火大,便板起了四方脸冷然应道:“蒙圣上隆恩,让陈某做了这云骑校尉,作为军人,陈某只知奉命行事,作为臣子,陈某为圣上肝脑涂地死而无怨。至于梁大人说所的胡话,陈某倒是从没想过。”
陈影这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惹得窦章拍手称赞。江屿哪里知道他和梁书之间的关系,见到两人好端端的吵了起来,便走到粱书身边劝解。
粱书正在气头上,竟连江屿也数落了起来:“你又来和稀泥,要不是你,李彦召的案子能被人抢走吗!男子汉大丈夫,竟然为了个自杀的女人伤心成这样,你可真有出息!”
江屿挨了一顿数落,倒是没怎么生气,还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落寞。
夏风裹挟着令人躁动的热气吹拂在每个人的脸上,吹起了江屿额前的白发,看得粱书莫名的有些心酸。这才想起来,要不是因为自己,这郎中怕是正在蜀中无忧无虑的给人看病……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我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语无伦次的解释了几句之后,他忽然正色道:“对不起……都怪我……”
江屿忽的一怔,继而很做作的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哎呦,你怎么这么肉麻,也不怕别人笑话。”
粱书猛地抬头,这才想起陈影还在身边站着,不由眼神凌厉的看了过去,陈影见他看向自己,很严肃的揉了揉眼睛,嘀咕了一句:“真是倒霉,风大迷了眼。”
粱书轻哼一声,算是对陈影知情识趣的赞扬。等他们再抬头时,才见窦章已经走出了老远,等他们追上时,窦章已经找了一个阴凉的地方,远远冲着粱书招了招手。
见窦章要和粱书单独说话,陈影便很识趣儿的踱步到太白池边上,那里正是冯保下水的地方,因为嫌这里晦气,平时都没人过来走动,所以地上的一行奇怪的脚印还印在那里。左右也没有别的事情,陈影便研究起了脚印。
粱书走到窦章身前,毕恭毕敬的问道:“您找小子过来,是有什么话要告诫我吗?”
窦章心里对粱书的态度十分满意,嘴角也跟着微微翘起来一个弧度:“怎么着,你这次进宫难道不是有话想要问咱家吗?”
冯保、郭福还有刘全,这三个人都跟陈妃落水一事有关,粱书这次入宫是想找刘福禄问清楚,陈妃落水这件事儿到底有什么隐情,以至于至今都不肯对外公开。
是以,听见窦章说自己是来找他的时候,下意识的便要否定,就在那个不字将要出口时,却忽然福至心灵的想通了——窦章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吗?
一念及此立马改口:“这都让您瞧出来了?我就说瞒不过您老的这双慧眼!要说在这宫里,我最佩服的人,除了陛下和贵妃娘娘,就得数您老了!”
窦章闻言笑着啐了粱书一口:“别废话了,趁着咱家现在有空,你有什么想问的赶紧问吧。”
粱书等的就是这句话,脱口便问道:“我想问问,陈妃娘娘落水这事儿,为什么要一直秘而不宣呢?难道真如传闻说的那样,是被水鬼拖下水的?”
窦章的眉毛忽的一扬,上下打量了粱书两眼,才继续说道:“这话……你信吗?”
粱书毫不迟疑的摇了摇头,断然道:“当然不信,朗朗乾坤哪儿来的水鬼。这话说得跟放屁似的,傻子才信呢!”
窦章一听这话,抬手便在粱书的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怒道:“你说谁放屁?这话就是咱家我说的!”
粱书差点儿吐出一口老血,连忙摆手想要解释,窦章却先熄了怒意,缓缓说道:“陈妃落水是大事儿,早就记录在陛下的起居里了,根本瞒不住人。要想让外人不要胡乱猜测,就只能给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荒唐解析,让他们自己揣摩、猜测去。”
粱书眨了眨眼:“所以……这事儿果然还有隐情?”
窦章的嘴角微微上翘点了点头:“今儿个我就告诉你,你听了之后可不要外传。私议宫闱是什么罪名,不用咱家告诉你了吧?”
粱书连连点头:“您放心,小子绝不会出去乱说。”
窦章点了点头:“你听仔细了,陈妃并不是失足落水也不是被水鬼抓了替身,而是有人在太白池里下了埋伏,想要掳走她!幸亏冯保还算机灵打伤了陈妃的腿,要不……这后果还真的不堪设想呢!”
粱书之前也有过一些设想,可他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是有人想绑架陈妃出宫!皇城大内,有数千禁军把手外城,内城之中有不少暗卫埋伏其中,想从宫里掳人出去,不仅是大逆不道,而且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从宫里掳人出去?这怎么可能啊,皇城禁卫森严,怎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再说,就算他们得手了,可要怎么才能把陈妃娘娘弄出宫去啊!”
“你以为贵妃娘娘为什么要杖毙郭福?”
粱书一怔:“不是因为郭福治理御花园不当吗?”
窦章叹了口气:“当然不是了,陈妃落水之前,刚好有人看见郭福把几个生脸子带进了宫里。私自带人入宫可是宫里的大忌,要不是怕打草惊蛇,这个郭福已经足够千刀万剐株连九族了。”
听见千刀万剐,粱书的眼角不自觉的抽了抽:“千刀万剐……株连九族……这……这么严重吗?”
窦章悠悠叹了一声:“这个世上有一个天乡楼就够了……”
“额?您说天乡楼?”
窦章闻声一怔,立时转了话题:“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不提也罢。你只要记住咱们宫里如今也不太平,你要做的,除了查清冯保的死因之外,最好把宫里的祸根也一并给除了。”
说到后来时,窦章已经又恢复成先前的严肃模样。粱书见他说的郑重,自然也不敢怠慢。
窦章点了点头:“走吧,再带你们去福宁宫瞧瞧。看谁不顺眼了,你就给我指出来。”
两人说完了私房话,回头去找陈影和江屿时,却见那两人正在太白池边上争论着什么。见到粱书冲他们挥手也不理会,江屿反倒冲粱书招手让他过去。
粱书看了看窦章,见对方没有反对,便快不走了过去。
“你们俩在这儿干嘛呢?”
江屿看了看陈影,便把粱书拉到了水池边上,悄声道:“这个脚印有问题,他不可能是冯保踩出来的。”
粱书一怔,没想到江屿竟然知道冯保,便问道:“我们对比过脚印的尺寸,应该是冯保的没错啊。”
江屿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实不相瞒,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也在查冯保的案子,其实刚才我就是去给冯保验尸了,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冯保死后起码在水里待了六个时辰,而且脚印的形状也有问题。”
粱书闻言一惊:“六个时辰!怎么可能!有人在亥时亲眼见到冯保从这里走下去的!而且那时才下过雨,土地松软,脚印踩得深些也很正常啊。”
江屿断然摇头:“我看过尸体了,可以确认他起码在水里泡了六个时辰,至于脚印,你看看你自己脚下就知道了。”
粱书闻言低头,才看见自己脚下踩的正是池水边阴湿的泥土地面,在他和江屿说话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在地上踩出了一双脚印。
粱书把自己的脚印与冯保的脚印做了一番对比,却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便想提问。
江屿不待他发问便解释道:“这里靠近池水所以泥土松软,大致可以和雨后的岸边做个比较。可你看看,以你的身高体重,踩出的脚印深度也不过和冯保的脚印持平,要知道冯保的身材瘦小,以他的体重根本不可能踩出这么深的脚印,所以……应该是有人假扮成冯保的样子来骗人的。”
闻言,粱书的眼睛忽的眯成了一条细缝,嘴里慢慢挤出几个字:“难道是刘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