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的小鬼儿可不就是欠着脚尖倒退着给杜平引路的吗?
苍凉的唱腔却还在继续,尖利的鼓乐声如同锉刀摩擦着梁书的头脑,王崇恩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他越看越觉得台上的傀儡狰狞可怖,仿佛真有鬼神附身其上。
你看着傀儡的时候,傀儡不也正看着你?
“退之……你说……不会真有鬼吧?”王崇恩说着还往梁书身边凑了凑,声音中已经多了几分颤抖。
梁书没有回应王崇恩,而是开始重新审视冯保之死。
冯保是福宁宫里的太监,十几天前才因为救了陈妃娘娘而获得提升,却在四天前的夜里在太白池淹死了,池边的脚印和刘全的证词刚好可以相互佐证,冯保是被鬼魂引进了太白池的,而那个领路的亡魂正式御花园的前任总管太监郭福。
郭福是因为陈妃落水惹怒了陛下才被杖毙而亡,冯保却是因为救助陈妃有功才得到了提拔,两个人的命运便是因为这件事儿才交织在了一起。冯保得了好处,而郭福却因此丧命,如果世上真的有亡魂索命这种事儿的话,那郭福的亡魂找冯保报仇似乎也说得过去。
可世上真的有鬼神吗?不,一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戏台上的忽然响起了喜庆的唢呐声,台上的恶鬼抬着花轿,在明灭闪动的火光中缓缓前行,新郎杜平也换了一身喜服,正愁眉苦脸的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当先而行。紧随其后的是一乘肩舆,同样一身红袍的钟馗坐在肩舆上眉开眼笑。
虽然是傀儡木偶,可在演员精湛的操控之下,竟把人物的神态与心理活动表现得活灵活现,引来无数喝彩之声。
梁书霍然起身,拉起王崇恩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还不忘丢下一锭银子算是赏钱。
两人出了茶楼,再次混入人流中时才算松了口气,听着身后似有若无的苍凉唱腔,他们竟都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梁书深深的吸了一口京城特有的繁华之气后,转向王崇恩说道:“陈妃落水那事儿,你那里有什么小道消息吗?”
“消息当然有,可不知你想问什么啊?”
梁书捏着下巴思量片刻后,斟酌道:“我想知道陈妃落水的细节,还有关于刘全的所有消息。”
郭福被杖毙,刘全被贬黜,只有冯保得到了提升,这三个人并非毫无关联,而把这三个人联系到一起的,也就只有陈妃落水这一件事儿了。
郭福虽然死了,可事情显然并没有结束。十天之后,冯保被人发现淹死在了太白池里,而刘全竟然亲眼瞧见是郭福的亡魂拉着冯保下水。
虽然池边的脚印可以印证他的说辞,可谁也难保那些脚印不是他自己伪造出来的。连他自己也曾说过,要不是为了回到福宁宫,他也没胆子大半夜的跑到假山上去见鬼。可谁又能担保刘全不会为此作伪证呢?
王崇恩见身边全是行人,便压低声音说道:“刘全的消息只能明天进宫再去打听了,不过陈妃落水这件事儿……我还真有些小道消息。”
“哦?赶紧说说。”
王崇恩清了清嗓子,附在梁书耳边说道:“听说陈妃是在太白池游船时被水鬼给拖下水的……天下人都知道陛下在宫里炼丹修长生,谁敢说宫里闹鬼啊?贵妃娘娘这才命窦章封锁了消息,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跟外人说!要是你非要跟外人说的话,也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哈!”
梁书呵呵一声:“这事儿你除了我,还跟谁说过啊?”
“我就跟你……还有宋廷玉他们说过,嗯……好像还有钱益,诶……秦朗应该也知道吧……”
梁书不等他数完便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行啦,你赶紧回家吧,明天咱们还得进宫问问,我总觉得刘福禄有什么事儿瞒着咱们。”
两人边走边聊,不多时便走出了喧闹的西市,怀揣着心事各回各家去了。
而在长林坊的春不归书铺里,江屿正惬意的泡着热水澡,没过一段时间,便有侍女十分贴心的过来添加热水,直到洗澡水已经漫过了桶沿时,江屿才意犹未尽的走了出来。
换洗的衣物就在桶边的凳子上,干净的麻衣不仅被捶打得十分松软,似乎还被花瓣熏过,隐隐散发出一阵甜香的味道。
江屿才穿好衣服,侍女便请他到花厅与主人一起吃饭。恰在此时,江屿的肚子还很应景的咕噜了一声,惹得小姑娘紧抿着嘴唇也不敢笑。
院子不大,所谓的花厅其实就在内院门口的回廊旁边,白天可以赏花,晚间可以赏月,虽然房间不大倒也说得上雅致。
江屿进到花厅时,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春意满正和一个中年人交谈。他见到江屿来了便给两人互相介绍,原来那个中年人名叫李荣,是李记绸缎庄的老板。下个月便是他的乔迁之日,这次来访也是受了朋友的介绍,想要挑选几幅字画挂在家里充门面的。
李荣是个生意人,话语间尽是油滑,说到自己的买卖时,偶尔还会蹦出几个粗俗不堪的字眼。春意满也当真是好涵养,一直微笑着倾听,甚至还在关键时候“嗯”上一声,好使李荣的讲述不至于冷场。
江屿对这人没什么兴趣,只是专注于桌上的美食,不得不说,春意满家的饭菜虽然都是家常菜式,可味道却绝对要比一般的酒楼更胜一筹。
可扫兴的是,桌上的美食似乎只有江屿一个人在欣赏。春意满和李荣似乎对书画买卖更有兴趣,在谈妥要求之后,春意满便从身后的卷缸里抽出几根卷轴拿在手里,一一挂在墙上供人挑选。
数个卷轴依次展开,从右到左依次是‘天道酬勤’的横屏,‘多子多福’的柿子图斗方,‘花开富贵’的橫卷,还有一套‘松鹤延年’的中堂,书法中正大气,画作寓意吉祥,而且都有一个特点——画幅够大,只是最左边上的一副春闺图很是扎眼,与前面的画作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卷轴展开之后,春意满便退到了一边,摇着折扇微笑问道:“这几幅字画您看着可还满意?”
见到字画,李荣的眼前便是一亮,显然对春意满的眼光十分满意,不过出于生意人的本能,他还是起身走到字画跟前细细打量了起来,时而站在远处比比划划,时而贴到近前观察细节,嘴里还不时“嗯”上一声。
约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李老板才背着手转身问道:“画作尚可,不知价值几何呀?”
春意满笑容依旧:“春闺图一两,其他的每幅三两。”
江屿正细心地挑着鱼刺,听见报价便是一声叹息,以他的欣赏水平来看,前面的几幅字画全都是些大路货色,只有左边的那幅“春闺图”,无论笔法还是神韵都称得上是上乘之作。
春闺图上画的是个女子,女子头上挽着朝云近香髻,身穿鹅黄绫罗衫,倚在窗前一手托腮看向远方,画作的笔法十分细腻,把人物的神态刻画的活灵活现,观者可以很直观的感受到人物心中的孤寂。
这样的佳作即便卖上百两纹银也是值得的,真搞不懂这位春意满怎么会报出这样的价钱。
听见报价,李老板的神情也很激动,重又起身走到画前:“好一个天道酬勤!方方正正的甚是工整,挂在书房再合适不过,这多子多福的柿子图也很吉利,还有这套松鹤延年的中堂我也很中意……春老板啊,除了最左边那张之外,其他的我全要了。”
江屿显然没想到李老板会做出如此选择,不由“诶?”了一声,惹得春意满和李荣同时回过头来。
春意满看着江屿笑容不减,转而问向李荣:“李老板果然好眼光,这几幅作品都很适合挂在家里,不过这幅春闺图也说得上是一幅佳作,您不考虑一并买回去吗?”
李荣又看了一眼春闺图,竟是有些嫌弃的摆了摆手:“这画儿……唉,不了不了。”
江屿以为春意满一定会为李荣的不识货而恼火,可没想到春意满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几分。
“哦?这幅画虽然没有吉祥的寓意,可论起技法和画意也算得是上品,不知是什么地方惹得李老板如此不悦啊?”
只见李荣轻轻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后才缓缓开口:“春老板千万不要误会,这幅画画的确实不错,以至于让在下想起了一件旧事……唉,不谈也罢。”
春意满的笑容不减,眼神中却多了积分光彩,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之后才道:“哦?不知李老板想起了何事,可否讲给在下听听?”
李荣似是陷入了回忆,良久后才呼的叹了口气:“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春老板真的想听吗?”
春意满微微颔首:“当然想听,说句透底的话,做我们这行买卖,若是能给画作添上一段故事,那这一两银子的东西便能卖出百两银子的价钱。还望李老板不吝赐教!”
生意人从不做断人财路的事情,李荣听了这话果然点了点头:“故事我可以说,但是您绝对不要说是从我这里听来的,可否?”
见春意满点头,李荣这才继续道:“十多年前,咱们这儿最有名的青楼是天乡楼,天乡楼的主人叫春十三娘,我曾见过两面,说真的,跟这画中之人足有八九分相似。”
春意满眼中的华彩更胜,靠前一步问道:“哦?在下久在花丛行走,怎么从未听说过天乡楼的名号啊?”
李荣叹了口气:“这也难怪,天乡楼早在十五年前就被大火给毁了,楼里的人全烧死了。这个故事可还满意?”
春意满蹙眉苦笑:“一代美人殒命火海,倒也勉强算个故事。”
李荣忽然呵呵一笑,压低声音道:“美人殒命不假,可在下却听说那个春十三娘是个反贼,那场大火就是官府所为!听老哥一句,这幅画你趁早烧了,免得惹火烧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