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受通缉的厉鬼,捉到必须押回审判,最轻也得在刀山油锅里走一遭,能不能挺得过去赶得上轮回,就完全看个人的造化。
仓羿捏紧小瓶,又在瓶口加了条咒术封口,随手丢给马面。
马面没玩到黏糊糊的食牙鬼,恹恹地揣起小瓶,盯着地上垒成小山的牙齿犯愁,“王,您这办事效率太高了,没五分钟就收了这么大一只厉鬼,往后我和牛头跟着你,还有什么劲儿呢!”
仓羿全然没想到捉拿厉鬼这事,还需要考虑手下的心情,眉毛微动,“知道了,下次我尽量慢些。”
马面露出点笑模样,顺了顺扎在脑后光亮的马尾,“那王,这么多牙齿,咱们可怎么办哟?”
鬼王转头向牛头微扬下颌。
牛头早就跃跃欲试,拍手叫来一群骷髅小鬼。小鬼们两三下就把牙齿全都装进乾坤囊,背走了。
“不要乱丢,哪里来的送回哪里。”鬼王嘱咐。
小鬼们连连点头,一转身消失在诊所的各个角落。
“王可真会刁难小鬼,那么多牙齿他们怎么能还得过来。”马面笑问。
鬼王起身,弹了弹衬衣上的灰尘,哪来的东西归哪去,仓羿办事从不贪图方便省事。
袖口的金丝云纹流转间,仓羿身上的衣裤迅速恢复如新。小小的诊所里,捉拿鲍盛江时的打斗痕迹一瞬间也全都不见。
此时,卷闸门外的吵闹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
仓羿想起刚才捉来的那只食婴鬼还在男孩手上,而男孩似有通灵的本事,是厉鬼附体事件的重大可疑对象!
为了免生事端,他连忙起身出去查看。
“王,这个鲍玖民该怎么办?”马面出口拦住仓羿。
仓羿回头看了眼胡子全白的小老头,他已遭到厉鬼附身多时,身体损坏、阳寿减少都必不可免,暗暗摇了下头,“他不过是个一时鬼迷心窍的人类罢了,交给貘处理吧。”
牛头马面合力拎起鲍玖民转瞬消失,仓羿则款步走到诊所门口,拉起了卷闸门。
哗啦一声响动,卷闸门高高抬起,外面风卷云涌,才没多久,天色已经轮番变了好几次。
刚才周芸叫几个孩子回去品尝新出炉的蛋糕,少年的热血抵不过蛋糕的香甜,又听周芸说皓然齿科今天压根没人,有吵闹大概是附近的猫偷钻了进去,于是杜斐放弃了继续砸门,转而跟着两个女孩一起回店里去了。
此刻门外只有秦牧野一人,那把红伞还在他的手中,伞口紧收,伞身微微鼓涨。
他不知道男人去了哪里,只想着大概不会太远,毕竟对方说了要回来找他。
于是,他就继续站在路边等着。
再次见到仓羿,秦牧野始料未及,略微惊讶地轻抿住唇,突然间心就跳得乱七八糟,让他有一点不知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
仓羿刚才还在猜测男孩参与恶鬼附体的可能性,可见到男孩的那一瞬间,尤其是他清亮的眼眸时,莫名其妙地,猜疑突然淡了。
“你为何在这?”仓羿声音清冷,但听上去是另一种温柔。
秦牧野涨红了脸,他对这个莫名出现在梦里的男人有过诸多猜测,也有过胡乱的联想。此刻,他就在对面,距离自己不足两米的地方,他的大脑反而一片空白。
仓羿见他不言不语,扫了眼他手里的红伞。
在鬼王眼中,伞中食婴鬼抱着蜷缩在怀中的婴儿,惊惧地想要撑开伞口,伞口却在秦牧野的手里越攥越紧。
这个男孩不仅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且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保护着他不被鬼魅侵扰,很奇怪!
仓羿对秦牧野的兴趣不免又增加了一点。
“这……”秦牧野看了看天,把伞推给仓羿,“要下雨了,这伞还给你。”
鬼王拿过伞的瞬间,食婴鬼在伞中凄厉哭喊,吵得他嫌恶地咂了下舌。
“那个……”秦牧野犹豫着再次开口,“之前,你说周末何仙姑那见,是什么意思?”
恰在此刻,惊雷炸响,雨滴从天空坠落,很快打在男孩的肩头和鞋面上。
仓羿有意要试探秦牧野,就算弄砸了也可以找貘来帮他给男孩修改记忆,所以,他有恃无恐地挥了下手臂。
于是,秦牧野明明看到有雨滴坠落,却绕着自己滑向了其它方向。同样,对面男人虽站在雨中,身上的衣服却干干爽爽。
秦牧野还记得小时候喜欢追着他玩的绿叔叔,总是隔空取物逗他开心。没想到眼前这个男人更厉害,直接能将雨水隔挡在外。
而这,对于仓羿来说不过是最简单的咒术,他只是在两人间画起一个结界,保证他们不被外界干扰罢了。
仿佛是在刹那间,仓羿和秦牧野同时听到了一声凄惨的婴儿哭喊。
仓羿打开红伞,红衣女蹲坐在伞里,不足一岁的婴儿被她紧紧抱在胸口。
她一脸狰狞,嘴唇鲜红、鼻眼歪斜,长而猩红的指甲戳破了婴儿的外衣,生生把孩子给吓哭了。
仓羿捏了个决,弓身从食婴鬼怀里抱起小孩,小孩霎时就像睡着了一样乖巧地攀上他的肩头。
这是鬼王第二次抱起人类,与对面那个身材接近成人的男孩不同,怀里的婴儿小小一团绵绵软软。
而抱着那个男孩的感觉……天崩地裂、魂不附体,仓羿微一闭眼,不愿去想。
纵使冷如千年冰霜的鬼王,在看到软嫩可爱的小孩后,唇角也微微勾起了一个细小的弧度。
伞收起来才那么点儿,里面竟然会藏着一个婴儿,即便秦牧野早就猜到这伞蹊跷,却还是被惊得目瞪口呆。
片刻后他想起男人之前说的,他知道她在哪儿,然后就要了这把伞,想必他早就知道这伞有问题。
“你……”秦牧野的喉头哽了一下,“不是人类吧?”
秦牧野采取了委婉的说法,因为他怎么也算阅鬼无数,可从来没有一个鬼,如眼前这个男人般长得如此精致好看。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粗暴地把他划入鬼的行列。
仓羿侧脸看秦牧野,眼神似冰似火,让人心里发慌。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帮你抱着他。我听说小孩子被非人类抱过之后会发烧生病。”秦牧野解释。
这其实不是他听说,而是他亲身经历。
小时候他一个人躺在摇篮里,总有鬼影飘过来逗他,他那时候还不分阴阳,看到有人来了伸手就要抱抱。
结果,他被一个看上去温柔可爱的长发水鬼抱了之后,整整高烧一个晚上。
仓羿颇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男孩,微动喉咙,“你……真的能看得到鬼吗?”
仓羿本意是指蜷缩在伞里的红衣食婴鬼。可秦牧野今天戴了吊坠,他面前除了仓羿和婴儿再无其他,况且他早就对仓羿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于是脱口而出,“如果你是鬼,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鬼。”
此刻,在一方狭小干燥的穹顶之下,金红色的姻缘线正拴着两人的手腕,与之前几次出现时不同,它现在已经打成了结,不似之前那般松松垮垮。
仓羿冷厉眉峰陡然一紧,手腕上的红绳莹莹发亮,那种想要无限靠近男孩的冲动又来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男孩会说出这么一句!
“你……”仓羿强压着体内躁动的力道,攥紧了拳,反问,“你不怕鬼?”
秦牧野微微摇头,“不大怕。”
他刚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身边就飘荡着各种各样的鬼。
他们与他玩耍,陪他睡觉,吃他的饼干,对他来说就像是天上的飞鸟、水里的游鱼,不过是大自然里本来就有的东西。
所以他并不惧怕,若不是因为这些鬼魅会让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会让他显得有一些神经兮兮、难以融入正常人的社交,他大概也不会戴秦璐给他的那个吊坠。
在他看来大多数的鬼都很纯良,只是单纯徘徊人间等着去投胎的影子而已。
仓羿看着男孩亮而纯真的眼睛,觉得他没有说谎。
那么,这个世界上,除了鎏青之外,又多了一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人呢。
不对,要说人的话,只有他一个吧!
“可是鬼却怕你,你可知为何?”仓羿微微仰头假借看穹顶外水柱一般的大雨。
秦牧野望着男人漂亮的下颌线,不自觉露出纯真微笑,他从衬衣领口捞出一直戴着的挂坠,“这个,只要我戴上这个,我就看不到他们了。”
仓羿转身,纵使有鬼王之力护体,也还是被突然出现的玉骨灼刺了一下。
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玉骨的全貌——白色的一小节,拴着红绳的那头浸染着好看的嫣红。
鬼王鬼力高深,他比白泽看得更加清晰,那红色不是普通的血,而是原主的心尖血。
也就是说,那位得道高人,曾忍痛用自己的心尖血在指骨上做了记号,然后将它留存人间?
虽然仓羿还不知道这节玉骨的原主究竟是谁,它带有何种法力,却能感觉得到因它而产生的灵力附着男孩周身,保护着他。
可这样的男孩为何会与自己牵出红绳,又与厉鬼附体有何关联?
秦牧野收起吊坠,往前一步,微笑着伸出手臂,“我来帮你抱着他吧。”
婴儿在仓羿的臂弯里酣睡着,仓羿的眉心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他虽然已经收敛了气息,可婴儿的肤色越来越暗,再抱下去当真不妥。
于是,仓羿抬手,把婴儿送了过去。
转接婴儿的时候,两人为了让孩子睡得安稳而小心翼翼。尤其是秦牧野,他非常明白,既然自己与男人阴阳殊途,更应该保持距离。
可难免地,他们还是指间碰到了指间。
男孩温热的体温遇到仓羿寒如冰霜的手指,一暖一冷,一阳一阴,电光火石间两人都像是触电一般。
秦牧野连忙收回了手臂,而仓羿却差一点没抑制住体内的冲动,去拉男孩的手腕。苍茫雨幕下的一方结界内,瞬间安静得只能听到某个活人砰砰砰的心跳。
随即,一人一鬼都觉得氛围变得有些不太对劲。
“啊!”
这边秦牧野正想如何打破沉默,那边红伞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