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暂时借住在周芸这里,她的甜品店前院营业,后院是夫妻俩住宿的地方。突然多了个小孩,他们有点手忙脚乱。
周芸一大早就在门口露台上哄孩子玩,周围摆满了各种她随性制作的小玩具。
隔壁的齿科连着歇业两天,第三天的时候卷闸门终于有了响动。
鲍玖民再次开门营业,两个小护士挽起袖口在前厅里打扫卫生。
貘抹去了鲍盛江附体在鲍玖民身上时的记忆,同时精心巧妙地留下了鲍盛江对他的提点。
这些年随着医学进步,牙科发展也很迅猛。新设备、新材料、新技术层出不穷,很少有人愿意来这种狭小局促的小诊所,找年过半百的老头看牙了。
可这家诊所是鲍玖民爷爷传给爸爸,爸爸又传给他的,这些年虽然生意惨淡,但他还是勉力维持着。
平时给老街坊们看看牙,再给附近学校的孩子们普及下口腔健康知识,工作量并不大。
可重新开店的鲍玖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浑身脱力,又困又乏。他感叹着,坐进诊室破旧的皮质椅子里,连连摇头,“真是上岁数了啊。”
窗外,周芸给小孩子用蛋糕盒做了一个风车,红色和绿色的彩纸迎着阳光,呼啦啦地转。
小孩不足一岁,只会勉强站着,连独立行走都困难,抬头看到风车,笑得一张口,流下两道亮晶晶的口水。
鲍玖民隔着窗子看了一会儿,觉得有趣,趴过去敲敲玻璃窗做鬼脸。
小孩听到响动一回头,看到一张慈祥和蔼的白胡子笑脸,笑得更开心了。
或许好心情是会传染的,鲍玖民觉得从早上起就折磨着自己的疲乏感,渐渐缓解了些。
“叮”一声响,周芸做的鸡蛋羹好了,她冲店里的白胡子老头招手,请他帮忙看几分钟小孩。
从早上起,鲍玖民就听两个小护士说隔壁捡了个小孩,警|察已经找到孩子的父母,正等他们从外省来接。
鲍玖民的小孩早已成年,且有了各自的事业,他早就忘记了这么大的小孩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
周芸叫他,他本着帮忙的心态起身出去。
可当小孩软绵绵的一团窝进他怀里的那一刻,他突然就觉得阳光又明媚了些,萎靡的精神也好了很多。
“小宝贝,你叫什么呀?”鲍玖民摸摸婴儿的脸蛋,拖长了尾音。
小孩当然不会回他,伸手毫不客气地揪住了他的胡子,左右拉扯着,往外喷口水。
鲍玖民也不气恼,反而觉得小孩有趣,身上一股浓香的牛奶味,小鼻子小眼看着很可爱。他把孩子抱上膝头,问护士要来纱布帮小孩擦嘴。
不住有口水从小孩嘴角流出,身为牙科医生的鲍玖民轻轻掰开他的口腔检查。
软嫩的牙床上萌出四个小巧的门牙,上下各两个,十分对称可爱。
“小家伙,原来你在出牙啊。那一定要保护好牙齿哦。”鲍玖民用婴儿语对小孩说话,脸上的纹路越来越深,他觉得自己似乎很久都没有这么笑过了。
虽然知道自己只是身体不适歇业两天,可总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陌生起来。
回首往事,他已年过半百,却依然碌碌无为,守着这么一个小诊所说是保守家业,实际上却满心窝囊。
和小叔鲍盛江比起来,他差得太远,无论技术还是野心都远远不及。而祖上的诊所却没办法传给小叔,只传给了父亲,父亲又传给了自己,只因鲍盛江不是鲍家的骨血。
鲍盛江是当年被人丢在诊所门口的小孩!
关于小叔的身世,鲍玖民也不甚了解,可他似乎是从小就知道,小叔虽然和他一样姓鲍,他们却没有血缘关系。
算起来鲍盛江比鲍玖民也就大个十来岁,说是小叔,也是玩伴。他还记得小时候常常和小叔躲在齿科诊所后面的小仓库里玩。
小叔常看着画册上的牙齿对他笑,“玖民,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呀?”
那时的鲍玖民刚上小学,门牙掉了一个豁口,说话漏风,“我,想当劳斯!”
“什么?”
“劳斯。”
“哈哈,是老师吧?”
鲍玖民点头。
鲍盛江把怀里的画册指给鲍玖民看,他说:“我长大了,想当医生,和爸爸一样,做很厉害的牙科医生。”
孩子的眼里,父亲是宛如英雄一样的存在。他能赶走病魔、驱散痛苦。可父亲的眼里,鲍盛江始终只是一个捡来的孩子。
虽然在当时很有身份、地位的牙科医生,从未当着别人的面表露出自己的心思,甚至在鲍盛江选择读牙科专业的时候表示支持,却依然在两个儿子里面,选择了把诊所留给亲生的那一个。
鲍玖民还记得父亲在弥留之际曾对他懊悔地说过,论医术鲍盛江更有资格接管诊所。
所幸鲍盛江顺利读完大学,又在更大更好的医院里找到了高薪的工作,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和研究所,一路向上,终于成为了行业内的领军人物。
他不知道,如果祖父能活到现在,眼看到苦心经营的事业,在孙辈的手里越来越落魄不堪,甚至连店面都不及之前三分之一大时,会不会后悔当初选错了人。
周芸端着托盘出来,嫩黄色的鸡蛋羹上淋着几滴香油,老远就能闻到香味。
小孩子的口水分泌旺盛,虽然刚被鲍玖民擦干净了,此刻嘴边又流出一条长长的银丝。
“来,我们吃鸡蛋啦。”周芸抱起孩子,对帮忙照看小孩的鲍医生说了谢谢。
鲍玖民站在阳光下,含笑看着小孩的笑脸,愣怔片刻,转身回到自己工作了一辈子的诊室。他想,如果诊所给了小叔,自己应该也会过得轻松一些吧,他可是从小就喜欢小朋友,梦想着当“劳斯”呢。
墙上装职业资格证的玻璃框破了一个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破的,破口隐约有一张泛黄的照片露出尖角。
鲍玖民凝眉盯着看了一会,抬手把相框取了下来。
那张泛黄的照片是三十年前,小叔来学校讲学时和他一起拍的。
他有点想起来了。
那时候,鲍盛江正是事业上升期,定期带着科研团队回归校园,分享他们最新的临床经验。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正是鲍玖民毕业期间。
那段时间,他整天闷闷不乐,对学了几年的专业毫无兴趣,每天都在埋怨自己当初没有勇气把志愿改成自己喜欢的专业。
那天,在种满梧桐的校园里,鲍玖民和鲍盛江聊了很久。叔侄两从小就喜欢在一起,什么心里话都肯对彼此说。
可也就是在那一天,鲍玖民深深地感觉到了小叔的变化。
他不在是那个掰着他的嘴巴,用小电筒一边查看他的口腔,一边嘱咐他要好好保护好牙齿的小叔。他变成了一个有点冷漠又有点高傲的长辈。
“既然这是你的使命,你就应该守护好他!”鲍盛江说的是鲍玖民即将继承诊所这件事。
而后的许多年里,鲍玖民就像是一颗被水冲进西瓜田里的小麦种子,扎根在这个小小的诊所里,艰难而憋屈地生长着。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鲍玖民吹掉照片上的灰尘,把桌面上的全家福拿过来看。全家福是祖父还活着的时候拍的,鲍盛江和鲍玖民紧紧站在一起。
他从小就觉得小叔什么都好,很尊敬他,甚至怀有崇拜。
鲍玖民打开相框,把自己与小叔的照片夹进去,默默叹了口气。
街对面的咖啡店里,仓羿收起超大屏的智能手机。《植物大战僵尸》他已经玩腻了,现在正在专心玩《保卫萝卜》。
虽然隔得远,且要应付游戏里的萝卜,可鬼王还是看到了鲍玖民擦拭相框的举动。
他今天出现在这,本来没有观察鲍玖民的打算。他只是想看看之前救下的婴儿,想看他与父母是否已团聚。
偶然看到鲍玖民愁眉不展的样子,仓羿反倒是想起了貘对他说过的一些事情。
那天,貘处理完鲍玖民的记忆后,照例回鬼王寝殿向仓羿汇报工作。
它说起一个大家之前都忽略的细节,鲍玖民与鲍盛江根本不是血亲叔侄,且通过分析鲍玖民的记忆,找到了鲍盛江收藏癖的根源。
他从小怀着对父亲和哥哥的崇拜,早早就把自己定位为家族不可多得的继承者。
就算他知道自己并非是鲍家骨血,甚至父亲不会第一时间把诊所交给自己,他依然努力地想追随他们的衣钵,努力为家族事业添砖加瓦。
他刻苦学习,努力成为可以光耀鲍家门楣的孩子,可最后,他没想到,他称为家人的那些人,竟然会把自己珍重的事业,交给一个根本不喜欢这个行业的侄子。
一股变态的扭曲心态不知何时升腾起来。在工作室里,鲍盛江对打磨雕琢的假牙越来越不满意,他觉得只有真正的牙齿才配得上自己的热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鲍盛江开始了变态的收藏,在病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用假牙换掉他们口中的真牙,然后收藏起来。
时至今日,仓羿已经无法判定让鲍盛江变成食牙鬼的,是他内心的扭曲,还是地狱里磨掉他牙齿的小鬼,又或者是他曾经视如珍宝的鲍氏家人。
仓羿起身揣好手机,款步从咖啡店门口的台阶上下来,朝小坡下的校园看了一眼。
今天是星期六,学生们会比平时早点放学。他不想让那个男孩看出自己在等他,所以装作路过的样子,掐着世间往山坡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