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感到不妙,拿稳了风扇,颤颤巍巍问:“十七哥,有事吗?我还要快点去给付哥送饮料。”
王十七热络地接过小周手上的饮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几秒后可能觉得过热,又放下来:“辛苦你们付彦了,不过梁导让我拜托你,看好付彦的护照,没拍完之前可不能走。”
看似好好商量,其实在威胁。
小周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脸上却挂着体贴的笑容:“那是肯定的,付哥很敬业的,多拍几遍他不会介意,绝对会顺利杀完青再走。”
话落,他在心里默默补充:即使这场戏已经拍了五十遍了,还是没过,害得他也要跟着在太阳底下晒,还得端茶送水,忙前忙后。
小周在心里把梁彰骂了个痛快,表情都有点绷不住了。
王十七颇为同情地叹气:“梁导也是为了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满意嘛,毕竟这是要去冲奖的片,要认真对待,到时候得了奖对你们付彦也有好处。”
“是是是。”小周点着头。
出了化妆间更热,热浪狂奔而来,差点砸得小周跪地上,他憋足一口气,举着伞来到付彦身边,他正在树荫底下补妆,穿着厚厚的古装戏服。
饮料里的冰块敲得胡乱作响,付彦猛喝了几口,嗓子总算缓过劲了,也有力气骂人,出口成“章”,说了几句粗话。
小周举着伞的手抖了抖,震惊地望着付彦。
付彦属于教养比较好的人,性格随和没有架子,一般不发脾气,更不怎么会说脏话。
于是小周扭头,看让教养好的付彦气得说脏话的罪魁祸首。
这位梁导今年二十六岁,电影界的天才,二十岁那会拍了人生第一部 小成本电影,听说还是四处借钱给拍完的,用的演员查无此人,布景更是廉价,结果在国内外拿了几项含金量高的奖,成为小众电影里的一匹黑马,然后梁导也成了黑马。
梁彰正坐在凉椅上用MP3听歌,小周疑惑都这年代了,还有人会用这么古老的东西。他戴着墨镜,悠哉的样子和忙碌的片场格格不入,就像他只是片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小周突然好奇,古怪的梁彰会听一些什么歌。
第一次见到梁彰,小周以为他是电影的演员,寻思是哪个新人,以前怎么没见过。他长得实在好看,五官浓重,扎眼得很,皮肤偏黑,影视界很缺黑皮肤的帅哥。小周跟着付彦见了许多好看的明星,梁彰不会逊色,直到梁彰坐到了导演的椅子上,举着喇叭吼人,小周才恍然大悟:他是导演。
按理说年轻的导演不会难对付,但梁彰不是普通的年轻导演,他有独特的想法,对演员的要求也高,虽说有点过高了,一场戏能拍五十遍,拍摄周期加长,现场工作人员估摸都在心里骂他,因此小周在心里咒骂的语言愈发狂妄。
MP3里佛莱迪唱了最后一个尾音,梁彰按了暂停键,举着喇叭喊开工,他远远见着付彦紧绷起来,咽下最后一口水,恹恹望向梁彰。梁彰满怀愧疚地朝着付彦笑,意思让他再坚持一下,拍完这场戏就该收工了。
梁彰知道在场很多人心里骂他,一场戏翻来覆去拍这么多遍,还是大夏天,人都快要晒成干了,他比谁都怕热,一样在硬挺着。但付彦这一场戏拍出来效果不怎么好,梁彰总是不满意,他希望作品呈现出的效果是最好的。
付彦专业科班出身,以往都演名导的戏,演技没得挑,但或许因此表演痕迹偶尔有点重,梁彰不太喜欢,心想着这次为了票房妥协,以后钱挣多了,他还是想找新人演员。
新人演员是白纸,作画全凭导演心情。
这场戏走完了第五十一遍,梁彰坐在监视器前,指甲放在牙齿上。
他也紧张,女主的面容已显疲惫,这次再不过也没法继续下去,演员的状态还是很重要。
幸好这次付彦发挥自然,和女主对戏情感流露细腻很多,或许是愤怒过后情绪外显。难不成以后都要多来几遍?梁彰摸着下巴想。
梁彰口中的“过”字宛如特赦,演员和工作人员都松了口气,外景的戏份完了,接下来只有几场简单的室内戏,过后总算可以杀青,从梁彰手底下逃脱。
太阳渐渐落下去,收工接近黄昏,梁彰晃悠悠收拾得慢,片场已经没剩几个人了,瞬间冷清下来。王十七作为导演助理,还得跟着,他时常觉得梁彰有拖延症。
王十七拿了一瓶水递给梁彰:“梁导,回酒店吗?”
最后一点橘色的光照在梁彰脸上,有种特殊的气味,专属落日的,不灼人就是晃眼睛,梁彰眯了眯眼,后悔没带上墨镜,说:“晚上跟投资方那边有个饭局,”他又想了想,“还是先回酒店吧,我洗个澡。”
山路蜿蜒曲折,汽车转了无数个圈,梁彰下午热得本来就不舒服,被颠着走更加难受,靠在车窗上打盹,稀里糊涂地做梦。路不好走,梦也跟着颠三倒四,一会儿梦见他真的在山上走,梁彰醒来也不知道他刚才到底睡着没有。
他凝视车窗,看玻璃上面倒映着的他的脸。
刘海有些略长了,在组里没有时间打理,下巴有青涩的胡须,眼下浓重的黑眼圈,看起来很瘦,脸颊几乎没有多余的肉,下颚线清晰明确。
的确是二十六岁的梁彰,没了光脑袋和婴儿肥,不只穿标准的运动套装,眼神不再莽撞。岁月跌跌绊绊,强行磨没了梁彰的棱角。
他不再探究梦中那一道屏障后的风景,明白过来他刚才真的做了梦,还是很遥远的梦,已经无法用长度考量的距离。
梁彰靠回车椅,试图再次入睡,却怎样也睡不着了。
梁彰洗完澡,打车去了晚上吃饭的地方,洗了澡后他精神恢复了许多,到地方时制片人那边都来齐了,就等他一个人。
虽让一桌子张总李总的等他一个人不礼貌,梁彰也说不上真的愧疚。外界说他天才,他还是有几分傲心的。
不过还是连连道歉,态度放得不低,梁彰说今天下午收工晚了。一上来饭菜没吃一口,几杯白的就下肚了,作为晚到的惩罚。喝到兴头上,投资方照例称赞了几句梁彰的才华,说起他获奖的那部电影。
那部电影当时拍完,梁彰就是闹着玩往国外电影节投了片,没想到还真得了奖,还是国际公认的奖,在国外得奖不仅意为着个人的荣誉,也代表国家的荣誉,那时候梁彰大学还没毕业。后来就有许多电影找上梁彰,也有人愿意给他投资,前路顺风顺水,他现在被誉为中国最有潜力的年轻导演。
但那部电影,梁彰不怎么想提。
电影的男主角是唱摇滚的,留着长发,梁彰得承认他拍出来的目的。片子剪好后交到梁彰手上,他一个人窝在学校外边的出租房里看,为了拍电影他那时一穷二白,又不想一直向家里要钱,他嘴里嚼着泡软了的泡面,看着电影上男主角弹吉他,在酒吧台上唱歌。眼泪一滴一滴往泡面汤里滴,溅起红色的水花,梁彰实现了他的梦想和承诺,但少了一个人见证。
那晚梁彰看到眼睛发疼发涩,也是印象中最后一次为他哭。
再牛逼的导演在投资人面前都缺少点底气,钱是电影的动力。
饭吃到一半,投资方提起电影拍摄周期,还算委婉表达了他的不满,说梁彰拍电影太细心尽职了,时间比预期的长了很多,当然意味着花的钱也要多很多。
梁彰心里叹息,知道迟早要面对投资方的质问,又不能说是演员的问题。他只好又笑着道歉,说电影马上就杀青了,一定不会再拖延,按期交片。不过这部片得先去冲奖,再上映。
光嘴上道歉没什么用处,后半截饭局满桌菜就和梁彰无缘了,红的白的都往他肚子里灌,等饭局散尽,梁彰一个人在饭馆厕所里吐了个昏天暗地。
厕所恼人的香薰一股廉价柠檬味,扰得他吐得更顺畅。吐完嘴边挂着口水,眼边悬泪,梁彰捧着水洗了好几遍脸,终于清醒过来。
吐完以后醉意都要消减很多,他站在饭店大门外等车,脸上冷水那劲儿过去后又有点热。路边的灯光极其炫目,远处高楼大厦一个赛一个直冲云霞,要顶到银河去的架势。
喝多了人就容易感慨,他想零几年他读高中,哪有这么多的高楼大厦,起码不是满大街都是。当然,零几年他都还不会喝酒,去每晚上都只能喝果汁。
每晚上,每晚上,梁彰嘴里念叨了好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