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快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妇人走了出来,不过十七规定不许厚葬,之后更是身体力行,自己选了埋骨之所,诏令“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其规西门豹祠西原上为寿陵,因高为基,不封不树”,然后又自制了四箱衣服,注明春夏秋冬,不管哪个季节挂了,马上就可以穿衣装殓。到了曹丕也效法乃父,提倡薄葬,不封树,不立寝殿,不造园邑,不通神道,不许陪葬金珥珠玉铜铁之物,后来害怕子孙违抗自己的意愿,诏书里特别交代“若妄家改变造施,吾为戮尸地下,戮而重戮,死而重死。臣子为蔑死君父,不忠不孝,使死者有知,将不福汝!”
所以不管后世对曹操曹丕父子再多谗讥,但以王者而言,其实已经远超大多数同行了。曹魏灭亡之后,数十年混乱,前朝风气已经衰减大半,等大楚开国,迄今百余年,世族奢靡无度,于是厚葬之风复起。
据称兰陵萧氏的族人有次举办葬礼,亲姻义旧,衰绖缟冠送丧者竟高达万余人,酒犊祭奠之具,填塞门街,制的碑铭,石兽,石柱足足用了百余辆牛车送往墓地。可这样的规模,在世族中还仅仅是中等而已,达官贵人争相攀比,看谁将坟墓修的华丽,要是墓修的不合意,宁可停棺不葬,也要重新翻修墓室。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豪族奢靡,但人家奢靡的起,可寒庶之家,也在这种风气下慢慢的被同化,哪怕家徒四壁,也要倾产殚财,只为风光大葬。前世里徐佑读《梁书》,曾记载张缅的母亲刘氏,因为家贫,葬父时太过简陋,终身以之为耻,不居正室,不随儿子入官府。当时的民风对葬礼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风虎,你饷银才有多少,管的了一户,管不了十家!此事还是交给我吧!”徐佑再次向棺柩行了一礼,对妇人道:“钱财之事不用费心,明日就会有人送钱过来,一半可用于李什长的葬仪,另一半你们留着好生过日子。家里可还有其他亲人吗?”
妇人神色凄苦,摇了摇头,将稚童拉在怀中,眼中垂泪,道:“他方才五岁……却没了父亲,今后,今后……”
徐佑蹲下身子,望着稚童黑白分明,几乎没有一点尘埃的眼睛,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稚童仰着头,轻声细语的道:“我叫豚奴!”
豚就是猪的意思,时人多以贱命名,以为这样会好养活,而奴更是用的最广,像潘安小名檀奴,刘裕更不用说,家喻户晓,小名寄奴,陈叔宝的小名知道的不多,叫黄奴,诸如此类。
“豚奴,你最喜欢什么啊?”
豚奴咬着手指想了想,道:“豚奴最喜欢吃羊肉……
“从今往后,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子了,要好好的活着,不仅要照顾好自己,还要照顾好你阿母。等将来你长大了,要是没地方可去,就拿这个东西来找我,到时候天天都有羊肉吃,好不好?”
稚童看着徐佑手中的制钱,左上方不知为什么缺了一角,他自然不懂这些,先抬头望着妇人,见妇人惊喜的点了点头,伸出小手接了过来,小大人模样的拱手行礼,道:“谢过郎君!”
徐佑摸了摸他的脑袋,微微一笑,然后对妇人行了一礼,转身出门而去!
在这个时代,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数万钱不过豪门世族一餐饭而已,可却是这些身份卑贱的人生为之拼命,死为之愁苦的全部意义所在!
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可徐佑站在坊间的街道上,仰望着天,依然想说一句:
这不公平!
第三十八章 男儿生在天地间
之后又走了数家,情况大同小异,只是有的家里还有父母双亲,有的还养着兄嫂叔侄,小到三四口,大到十几口,全仰仗着从袁府领的饷银过日子,现在人一死,整个家也就塌了。
耳边听着一声声痛苦欲绝的哀嚎,眼中看着那一张张失魂落魄的脸庞,秋分少女心性,最是善良,首先按捺不住,眼泪啪啪的直往下落,最后躲在门外不愿进到院内,实在是因为没有勇气一遍遍的重复看到这样的场景。
左彣从军多年,早看淡了生死,战场上刀箭无眼,活着是运气使然,死了是命该如此,一切都怨不得人。可这些年一来是没有这么大的伤亡,二来也从来没有像徐佑这样一家家的逐个拜祭,再铁石心肠,也难免感到有点戚戚,
又从一家出来,见徐佑心情沉重,左彣低声劝道:“要不先回府吧,天色也不早了……”
徐佑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坚定的继续往前走去,仿佛不知疲倦般的来到门外挂着碎头纸的下一家,他又一次重复之前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先正冠,再抚衣,然后轻轻的敲了下大门!
不管屯长也好,什长也吧,或者是最低层的伍卒,徐佑的态度永远这般的**肃穆,似乎在他的眼中,这些卑微如蝼蚁的人跟那些高高在上的门阀子弟,一般无二!
左彣站在街道中央,夕阳挂在西天,洒出的金光恰巧照亮了徐佑的半边身影,不知为何,他从心底深处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力量,既让人心安,又让人激昂。左彣脸上神色变幻,从困惑到感动,从感动到沉思再到坚定不移,突然露出几分爽朗的笑意,对身旁的秋分道:“像徐郎君这样的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
秋分抿嘴轻笑,眼眸流出柔柔的清亮,轻声道:“因为小郎,他只有一个啊……”
如此耗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徐佑将战死的三十多人的家里全都走了一遍,无一遗漏。等离开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左彣送徐佑到了袁府门口,徐佑叮嘱道:“明日我会让冯桐送一百万钱到里坊去,你在那边候着,做好交接。但凡这次战死的人,每户领三万钱做治丧和赡养之用。等我到钱塘安顿下来,以后每年都会送钱过来,绝不会让他们缺衣少食,受饥寒之苦。”
交代完正事,徐佑顿了一顿,转过头望着左彣,正色道:“风虎,我和你虽然相识日短,但也算性情相投,此地一别,再见不知何期。男儿丈夫,多余的话不说了,唯愿他日道左相逢,依然不忘今日朋友之情,于心足矣!”
左彣虎目泛红,同样望着徐佑,然后缓缓跪下,道:“郎君,若是不嫌我武功低微,为人粗鄙,请允许我随侍左右,共赴钱塘!”
徐佑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微一用力,却如铁柱一般纹丝不动,知道他下定了决心,欣喜的道:“能有风虎这样的豪杰为伴,实属我的幸事。只是你可要想好,我虽然已不是义兴徐氏的子弟,可身上却背负着徐氏的血海深仇。到了钱塘,一介齐民,无依无靠,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必然千难万难,甚至有性命之忧。你要是现在反悔,我仍旧当你是朋友,绝无一点轻视之意!”
左彣垂首道:“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就算待在晋陵,也不过浑噩虚度而已。直到遇到郎君,听从教诲,才恍惚中懂了一点道理,有了些许志向。我知郎君不是池中物,将来定能扶摇青云,以我的微末资质,其实是高攀了的,但只要郎君不介意,愿以性命甘附骥尾,虽死无憾!”
“好好好!”徐佑长声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做个伴,先去钱塘看一看,这个世道能不能容得下我的雄心,和你的壮志!”
“诺!”
左彣抱拳俯首,慨然应道!
两人不过是齐民的身份,处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但这一刻彼此交心,共图将来,一谈一笑中展现出冲天的气概,让尚不通世事的秋分也能感受到其中的万丈豪情,不由握紧了双手,竟连身子都在轻轻的颤抖着、
金鳞不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谁知今日之齐民,不能驰骋天下?
徐佑扶着左彣起身,道:“既然成了自家人,第一件事要记得,从今往后,轻易不许下跪!”
左彣也同当初的秋分一样,不太明白徐佑为什么要郑重其事的交代这样的命令,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答应下来,又道:“郎君,那明日一早,我在哪里候着?”
“去码头吧……只是里坊那边……”
“不碍事,可以把此事托付给邓滔,他是百将,在部曲中很有声望,加之不爱财,应该可以信任!”,
“也好,反正等下我还要见邓滔,正好把这件事交给他办!”
回到袁府,冯桐候在雅筑,也不知等了多久,一看到徐佑立刻埋怨道:“怎么才回来,明日就要启程,许多事情得跟郎君商议……”
徐佑先净了手脸,坐在胡床上,由着秋分揉按肩头,一天的疲惫潮水般涌了上来,连眼皮子都有点睁不开,要不是毅力足够,这会恐怕就要昏昏睡去。
这个身子,真的太弱了啊!
“管事来的正好,我也有事跟你商议!”徐佑暗暗掐了一下大腿,提起精神,扬眉笑道:“倒是你,什么事这么急?”
冯桐面带不豫,道:“不急能行吗?郎主前后总计赏了二百五十万钱,到底是要包下一整艘中舨运送呢,还是要跟其他船客一起乘坐大艑……”
这时节有专门运输货物的运舫,也可以少量载客,像冯桐说的中舨和大艑都是运舫的一种。徐佑问道:“中舨和大艑有什么区别?”
“中舨扁而浅,船速较快,载物虽然不多,但也能装的下几百万钱。只是一旦风大浪急,容易翻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