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霜是聪明人,点了点头,道:“我懂了,也不用到钱塘,明日进了吴县,郎君让我下船即可!”
徐佑淡然道:“如此也好,只是我身上仅有十万余钱,最多只能先给你三万,等到了钱塘,我再派人送来余数。”
“不用了,我随身带有体己钱,虽然不多,但也应该能在城中住上一段时日。并且吴县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总会找到容身之地。”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徐佑拱了拱手,转身刚要离开,却听履霜在身后道:“反正只剩半夜时光,郎君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徐佑顿了一顿,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到一边坐下,道:“想聊什么?”
“郎君想聊什么?”
徐佑想了想,突然道:“你姓什么?”
履霜愣了下,道:“我……我没有姓……”
“人总有来处,有来处就会有姓氏,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怎么会没有姓呢?”
履霜没明白什么叫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却也听到了徐佑的意思,眼中掠过一道黯然,道:“幼逢离乱,父母皆死于流民之手,我其时还不到三岁,被遗弃于荒野道旁,要不是齐阿母经过救起,早已经死于狼豸之口。脑海里仅仅还有一点模糊不清的记忆,至于姓甚名谁,却都忘记了。”
“你也是可怜人……”徐佑叹了口气,道:“后来呢,怎么去了袁府?”
“我被齐阿母带到吴县的清乐楼,承蒙悉心照顾,并教以诗文歌赋书画琴曲,十三岁尚未梳拢时时被著作郎看中,以二十万钱将我带至袁府做了歌妓……”
清乐楼,顾名思义,也就是青楼。不过青楼这个称呼在最初可不是妓家的代称,古乐府诗中比比皆是,描绘居住在高楼中的美貌女子,而齐武帝建兴光楼,涂抹青漆,谓之“青楼”,那可是帝王之居。不过在魏晋时,蓄养家妓之风开始盛行,王公贵族,豪富之家,大都耗费巨资筑高楼,养妓以娱声色,这些家妓的形象又与古乐府诗中的女子形象有所重叠,所以逐渐开始将青楼作为声色犬马的风流处所。要说真正将青楼跟倡女结合起来,是南朝刘邈的一首诗“倡女不胜愁,结束下青楼”,清代大才子袁枚说此诗是青楼“殆称妓居之始”。
不过,履霜竟然从小在吴县长大,倒让徐佑没有想到,怪不得刚才她说对吴县并不陌生,原来如此!
“著作郎?”徐佑竟想不起袁府中谁是这个官衔,道:“哪一个著作郎?”
履霜脸色苍白,鼓起好大勇气,才能说出这个人的名字,道:“是袁二郎,他年初刚迁任著作郎,也难怪郎君不知。”
徐佑恍然大悟,原来说的是袁青杞的二兄袁峥,字平高,记得前年他还是中书博士,才一年就升做了六品的著作郎,速度可真够快的。
著作郎是史官,自曹魏以来,史官选人都十分的严格,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担任这个官职,既清且要,前途无量!
“既然跟了袁平高,以袁氏的门第,不惮再有饥寒之苦,又能诗文相和,红袖添香。你一生孤苦,如此也算终身有了寄托……为何又……”
徐佑没有说完,履霜接道:“为何又来害你?郎君是想问这个吗?“
第三章 五色龙鸾张不疑
“我在清乐楼中虽然备受齐阿母疼爱,但我也知道,身为女子,衣绫罗锦缎,居华屋丽舍,只为凝情待价,思尚衣巾,是人世间最最下贱的事。 能有机会从那里离开,我的心里很是感激二郎。”
“只是……到了袁府,我才知道,袁家二郎表面上是个谦谦君子,可私下里却昏乱妄为,性情暴虐,且,且在房中有怪癖,如同禽兽……”
履霜娇躯轻颤,双唇发白,几不能再说一句话。徐佑心生怜惜,柔声道:“我明白,不用说了。你是因此才想离开袁府的吗?”
从古到今,有怪癖的人数不胜数,比如春秋时卫宣公、鲁惠公,西汉时的刘骜、刘欣、刘建,东汉的刘宏,前秦厉王苻生,其他诸如魏晋南北朝的刘子业、高洋,再到五代南平国的第三帝高保勖,南汉的刘龑,后梁朱温,元太宗窝阔台等等等等,无不是这一行里的顶尖人物,不仅男女通杀,聚众联欢,有的连至亲也不放过,从亲姐妹到堂姐妹,从兄嫂到弟妇,从儿媳到岳母,从小姨到舅妈,从臣下妻到民间女,但凡看的上眼的,一个都不放过,更有甚者,把牛狗羊等动物都拉到了这一出丧绝人伦的惨剧里。比起后世许多宅男喜爱的有教育意义的电影,剧情上要更加的离奇和不可思议。
绝对的权利使人绝对的腐败,当欲望不被限制,人性的丑陋和残忍就会毫无保留的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这是文人墨客尽显风流的时代,也是谋臣名将闪耀光华的时代,但在这一幕幕璀璨外衣包裹下的最深处,却是一个流着血,刮去了人肉,熬着骨头下酒喝的最无情的时代!
履霜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感激的神色,道:“多谢郎君体谅!嗯,有一次,他……他又在折辱我,恰好被水夷看到。她很同情,也很可怜我,私下说过想要求三娘,看有没有法子让我离开二郎身边,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毕竟三娘喜爱清静,向来不管府中的事,又牵扯到了兄长,水夷也不敢唐突开口。”
徐佑有意缓和下凝重的气氛,笑道:“直到我来了,你们觉得找到了机会,是不是?”
履霜惶恐中带点歉意,道:“对不住,是我们太放肆了。”
“过去的事了……继续说,水夷那个满肚子坏主意的小娘,是怎么给你洗脑的?”
“洗脑?”履霜轻声道:“郎君是指她怎么说服我的吧?其实也没什么说服的,水夷跟我闲谈时,提到义兴那个跟三娘定亲的徐郎君到晋陵来了,还说,说他……”
“猜也猜到不是好话,说吧,无妨!”
“说那个徐郎又蠢又笨,不过是午阳鼓刀,滕公厩驺,颖阴商贩,曲周庸夫一样的山野村夫,还想着攀龙附凤,染指不该染指的人,定要狠狠的整治他一番才能消了心头的,一有佳作,旦夕之间就能传诵数州,为天下所倾慕。别人要是能做出那样绝妙的诗句,莫说佯装不认,恐怕忍不住逢人都要炫耀一番,何曾会云淡风轻到这种地步?
正当她以为徐佑不会再吟,有些失望的时候,他却慷慨击掌,高声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采非凡,可是吴郡张氏子弟?”
《文选》有“摛藻下笔,鸾龙之文奋矣”的句子,李善做注说:“鸾龙,鳞羽之有五彩,故以喻焉。”后来常被用于比喻文章华美,辞藻绚丽,所以徐佑一听外号,就知道这个张墨定是三吴地区知名的大才子无疑。而能培养出这等人才的,一般都是世家大族,既然姓张,想来跟吴郡张氏脱不了干系。
“听闻张墨曾在两年前的吴郡西园雅集中写诗属文作赋,无不拔得头筹,其人又风神清令,被扬州大中正誉为俊才,却因为家世所累,只能定为八品。后征辟为郡丞,辞而不就。至于他跟吴郡张氏的关系,众说纷纭,有说是张氏早就没了往来的远房旁支,也有的说是三代上还在一房,只是后来牵扯到家族内斗,张墨这一支被逐了出去,跑到了诸暨定居。哪一种是真,我就不得而知了!”
徐佑突然发现履霜有个别人不及的长处,那就是经过袁氏这个儒宗的多年熏陶,又自小在清乐楼长大,对这些文人墨客的雅事,知道的要比自己多很多。他身边有秋分主内,那是第一等的贴心人,也有身手高绝的左彣主外,一应需要动手的事全都不必操心。可钱塘乃至吴郡,自古文风鼎盛,才名昭著之人不知凡几,可他却一概不知,一概不晓,要是将来游走其间,遇到人见人爱的明星人物,自己却有眼无珠,得闹出多大的笑话?
果然是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关键要用到正确的位置。徐佑猛然想到一个问题,袁青杞会不会早就料到了这一层,知道他到了钱塘,人生地不熟,所以才顺水推舟,一箭双雕,把从小在吴县长大的履霜送给了他?
要真的是这样,袁青杞的心计可就太可怕了!
徐佑心思电转,先把对袁青杞越来越深的忌惮压在心底,他身处险境,哪里肯在这个时候结交朋友,连舱门也不出,道:“舟中携有女眷,夜深恐有不便,失礼之处,还望不疑郎君莫怪!”
张墨不是那些罔顾礼法的狂士,听有女眷也要硬闯过来,闻言也不强求,径自赞道:“郎君此诗,不似乐府古曲,也不似曹丕《燕歌行》那样句句用韵,反倒采用隔句用韵的法子,并且字与字间似有韵律,听来有摇曳之美态,让人眼界顿开。初时只觉句法绝妙,似连而断,似断而连。可越品越能从中体悟到扑面而来的荒凉寥寂,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对愁眠’三字,道尽了孤身一人无所适从的苍凉欲绝!时人皆以五言为贵,我却独爱郎君这一首七言!“
徐佑暗忖此子果真厉害,仅仅顷刻间就能领会到张继这首《枫桥夜泊》的精微细妙之处,更能从中察觉到隔句用韵和平仄格律的规则,要知道在这个时空里,虽然五言诗已经走到了穷途,但还占据着主流地位,七言诗在汉张衡和魏曹丕之后一蹶不振,到此时也没有大的气色。这些都还属于歌行体的范畴,而徐佑吟诵的这首却是声韵已经很成熟的唐代的著名七绝,两者之间在技术上相差了不止数个年代。
”郎君谬赞!五言词穷,故而七言达意,实属才尽的无奈之举。“
”哈哈哈!“张墨爽朗的大笑,道:”听郎君此言,就可想见其人何等的高逸!不过在下心中有一处疑问,还望不吝告知。”
“郎君请说!
“姑苏城中虽寺庙众多,但居此最近,也就是郎君适才听到钟鸣的那座寺院,应该名叫枫桥寺才对。不知郎君何故称之为‘寒山’,可有什么典故吗?”
第四章 上策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