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多少借我点

　　 拿了把伞，那是我从他家带走的唯一东西。

　　 走出苏亦承家的大门，我趁着雨夜摸索着往我自己家走。

　　 好歹是同一个地方，不见得我找不到路。

　　 可是我高估自己在夜里认路的本事了，我愣是把鞋袜都走湿了，把天都踏亮了，才终于找到我熟悉的地方。

　　 其实，好像也没有那么远，怎么就走了一整夜呢？

　　 在我家门口一直蹲着，因为我没有钥匙，只能蹲在门口。

　　 回来的路上我就想过千万种，我爸见到我之后，会有的反应。

　　 但是真蹲在家门口了了，我突然就不确定了。

　　 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害怕。

　　 早上七点不到，我就听到屋内叮叮咚咚的声音，我知道，是我爸吃完饭要去裁缝铺了。

　　 他其实，也算是起早贪黑，挣那么一丁点儿钱罢了。

　　 果真几分钟之后，他开了门。

　　 楼梯口很黑，走廊上的感应灯早坏了。

　　 外面麻麻亮，透进来的光根本就不够。

　　 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好像压根就没注意到我，反手要关门。

　　 “爸爸！”

　　 我喊出声，感觉到他在黑暗中愣了一下，有些佝偻的身形就那么僵了。

　　 “爸爸！”

　　 直到我唤出第二声，他才缓缓回头看我。

　　 他的皮肤很黑，在微光中，我只看到他一双眼睛里，情绪复杂。

　　 我心跳得很快，还是很怕他的。

　　 但是，我忍着，既然都回来了，我就不要害怕他会打我。

　　 事实证明，我是了解他的，他抓着我回房间就是一顿毒打。

　　 他让我跪在地上，拳打脚踢。

　　 我不想哭，就好像这次出去经历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我不愿意哭。

　　 梗着脖子，捏紧拳头，受着。

　　 他也不骂我，就一直打，打到我终于哭了。

　　 最后，我更没想到的是，他给了我三百元钱，还有初一上学期的学费。

　　 他说，三百元钱是给我买生活用品的，让我自己安排。

　　 我立刻懂了，原来，他也记挂着我，他知道我长大了。

　　 尽管，他没有对我温柔地说什么话，但是这三百元钱，足以证明了一切。

　　 应该，够买我一整个学期的生活用品了。

　　 如果一个月买卫生棉五十元，四个月二百元。

　　 连寒假的都够了。

　　 我不吃零食，也不玩别的。

　　 他给我的钱让我买什么，我就会买什么。

　　 可是，我永远都忘不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张卫生棉，是苏亦承买的。

　　 也不算不辞而别，因为我本来就是死皮赖脸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

　　 所以，就当是我暑假中的一次历险。

　　 他来过，他走了。

　　 然后只存在我记忆中。

　　 我有很多次都想去他家楼下看看，可是我忍住了。

　　 我与他，原本就没有什么关系。

　　 整个初中三年，我学习还算不错，跟我爸的关系，也日渐好转。

　　 或许是我大了，或许是他老了。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对我冷冷淡淡，毫不关心。

　　 他会按时给我一些零花钱，保证我不会缺钱到再次离家出走。

　　 他似乎更努力赚钱了，每天四五点起床做饭之后，就去了裁缝铺，每天来找他的人渐渐多起来。

　　 然后，他回家的时间，也晚了。

　　 所以，就演变成了，每天我放学回家做饭，给他送到裁缝铺，然后我跟他一块儿吃完，把碗带回家洗。

　　 然后，写作业。

　　 我再也没有见过苏亦承。

　　 但我经常梦到他。

　　 我们睡过一张床，他的床。

　　 初三，中考前，我去了他家楼下。

　　 我想告诉他，我十五岁了。

　　 如果我中考顺利的话，我就是高中生了。

　　 我好像，离他距离会近一点。

　　 中考前放两天假，有一天我在他家楼下坐到半夜，很惊讶发现，竟然没有开灯。

　　 他家竟然一直都没有开灯。

　　 他不在么？

　　 还是，暂时不在？

　　 我没有上去一探究竟，我没有勇气。

　　 我想，他就存在我记忆中就好了。

　　 万一我敲门，他不认识我了呢？

　　 或者说，住在里面的，已经不是他了，又怎么办？

　　 我的念想，就破碎了。

　　 所以，高考完再去找他吧，我等我高考完。

　　 中考很顺利，我以初中部第二的成绩，考上了高中部。

　　 我向学校申请，减免了我一半的学费。

　　 我知道，我爸不容易。

　　 一天连一百块都赚不到，我不想他操劳。

　　 我所有的零花钱，就是买卫生棉的钱。

　　 衣服，除了校服，就是他给我缝的。

　　 我一丁点儿都不嫌弃，甚至觉得，他的手艺真的很棒。

　　 原以为日子就这么过着，我也在憧憬大学。

　　 但是没想到，他病倒了。

　　 病倒的意思，是病来如山倒。

　　 我不知道他眼疾这么严重，严重到，需要我请假去医院照顾他。

　　 那会儿我高二，学业很重。

　　 每天的习题和卷子多到我头昏眼花。

　　 可是，他病倒了。

　　 感觉一向没什么事的他，竟然病了。

　　 是邻居到学校来找我，说我爸病倒了，我才知道的。

　　 赶到医院，我爸正骂人。

　　 他骂人起来毫不留情，而且脏话连篇，没有素质。

　　 “我不住院，住院就坑钱！”他被人按在病床上，和医生护士在吵闹。

　　 我跑进去：“爸爸！”

　　 “你怎么来了？回去上课！”我爸根本就不稀罕我来。

　　 但我知道，他是怕耽误我学习。

　　 毕竟高二。

　　 “我不，爸爸，你哪儿不舒服，怎么会住院？”

　　 对我来说，被送到医院这件事，是大事。

　　 “你回去！”我爸再次呵斥我。

　　 我刚犹豫，要怎么说服他，他就倒下去了。

　　 脑梗塞。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脑梗塞这个病。

　　 “病人现在必须接受治疗，否则后期会很麻烦！我们必须给他做疏导！”医生和护士轮番劝我。

　　 可是我没钱。

　　 我不知道我爸的钱在哪儿，是也不知道，如果我擅自做主，他会不会怪我。

　　 十七岁的我，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懂。

　　 “我……我……”

　　 我没有钱。

　　 “你们先帮我救救爸爸，我一会儿送钱过来。”

　　 我脑子里，只有“苏亦承”三个字。

　　 他有钱，他应该是有钱的。

　　 我一路狂奔，本来打算高考完再找他，现在没办法，只能提前了。

　　 跑到他家楼下，我捏紧拳头，着魔一样冲上去砸门。

　　 “苏亦承，救命，救命啊！救救我！”

　　 我一开始，还抱有希望，可是，砸了十分钟之后，门没开。

　　 我的希望也断了。

　　 我在他家门口等着，等了好久，没有人开门，没有人回来。

　　 等到天快黑了，我才恍然，我该回医院了。

　　 我爸已经醒了，躺在病床上冷冷地看着我。

　　 他说：“你同意他们给我治的？”

　　 “嗯！爸爸，你晕倒了，我没办法把你……”

　　 “以后直接把我扶回去就好了，医院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坑钱骗人的地方，我只是没吃早饭，说什么脑梗，吓唬人啊！欺负我没文化？”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更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觉得悲哀。

　　 穷是原罪，我们没有钱，他才会舍不得明住在医院。

　　 “爸……你住下吧，没关系的！”

　　 “住什么住！你……”

　　 我噗通一下就跪下了。

　　 我抓住他的腿，跟他说：“爸，如果我没有你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希望你好，我才能安心读书，不然……”

　　 我爸刚要扬起的手，终究是没落下。

　　 “求你，住下吧！我知道你这些年，攒了一点钱，咱治病，好吗？大学的时候，我可以勤工俭学，你不用担心我在大学的时候没钱花！钱没了可以挣，顶多就是这一年多的事了，但是，我希望爸爸好起来！”

　　 医生和护士还有别的病人都感动了。

　　 我爸坐在病床上，身形干瘪。

　　 他节约了大半辈子，让他花钱治病，肯定心痛。

　　 苏亦承也不见人，或许，他总会回去的。

　　 可能是我的话被我爸听进去了，他同意治病，并且告诉我，他的钱在哪儿，让我拿来缴费。

　　 钱比我想象中还要多一些。

　　 也就是说，他比我想象中，还要节省一些。

　　 我拿着钱，手都在抖。

　　 还没捂热乎，就给了医院。

　　 我请假一星期，在医院照顾了我爸一星期。

　　 一星期后，他坚持出院，我没办法，只能买药。

　　 积蓄，不多了。

　　 高三的时候，他再一次晕倒。

　　 这次，很严重。

　　 我自作主张花完了家里所有的钱给他治疗，可是这就像是无底洞一样，始终需要东西填进去。

　　 我再次跑到苏亦承家砸门。

　　 这次，门开了。

　　 是保姆。

　　 她说，让我以后别去砸门了，他们家少爷需要安静，需要休息。

　　 我跪下求她，说只要让我再见苏亦承一面就好。

　　 可是，她把我拒之门外，不让我往里面看一眼。

　　 “苏亦承，苏亦承，我求求你，我爸快死了！我真的很需要钱，求你救救他！苏亦承……我会还你的，你多少借我一点，求你……”

　　 我朝门内大喊，可是毫无用处。

　　 可是没有人出来。

　　 等我回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我，我爸自己结束了生命。

　　 他本来是因为大脑缺氧，缺血才导致晕倒。

　　 所以，他拔掉了自己手上和头上的管子。

　　 我疯了，泪流满面。

　　 我跪在地上，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