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那时不懂事,说出了绝情伤她的话,我记得她跌跌撞撞的出去眼睛里含着泪,我其实当时就后悔了,我好想对她说一句忏悔......没有机会了是不是......”安玥泣不成声。
安可泪水簌簌急掉,抱住妹妹:“我也想的厉害,不过姐姐叮嘱你,想她在心里想,只我们两个说,不要对着父皇露出一分一毫,不要叫他难过。”
汀兰学堂新开了个小班,收了十几个稚龄的世家小女郎,安可已结业,学有所成,皇帝特意为她辟了个小班,当起了女夫子。
就在入学开课那天,皇帝亲自来坐镇,考校孩子们根柢的时候,有人无意念了古诗《小雅:采薇》中的句子,父皇当时眼眶就红了,他面上极力克制,安可却看的清清楚楚,他的手指头在抖,那里面有娘的表字啊,我戌未定,薇亦柔止。
小姊妹相拥着,一夜无眠。
皇帝已久不曾踏入后宫,每日朝会、廷议、听经筵轮轮轴轴,有时去一去学堂,督促学子们功课,前朝与后宫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连节庆除夕也不曾露面,春和殿也避着不回,妃御们都快忘了丈夫长的什么模样,去岁太后寿诞时带着小宗时在外巡行麦收,今年少不得要走一走,文武百官和命妇们早已就位,等着开宴。
銮驾进了华清门,走在宫巷往璇玑殿,皇帝忽然叫住辇,道:“转个折,朕回春和殿看看。”
小柱子眉角浮上了担忧。
他是贴身内官,自然看的比谁都清楚,陛下一直在拼命克制,逼着不去想,不去触动那血淋淋的伤口,幻症也被太医悄悄医治的痊愈了七八成,许久不曾再梦到贵妃。
今日进了内宫,怕是又要睹物思人了。
垂花门外下了辇,站在门框边踌躇良久,望着那一颗遮天蔽日的合欢树,又到了花期,枝柯扶疏,昂霄猗猗,花开如蝶羽小扇,粉紫绒绒,花色葳蕤如烟霞,翳出了满园荫凉。
树下一个乌木摇椅,空荡荡地摆在那里久无人坐。
檐铃铁马随风咭叮微响。
花圃里红红白白,开的正好。
眼眶微热,心下凄凉到了极处,人生最悲凉莫过于,物是人已非。
早有宫娥掀起了帘,步入内殿,一切还是旧时的摆设,焚着她喜欢的百和香,一切只当她在,两个嬷嬷带着宫娥整理着衣橱里的黄花梨大箱子,皇帝坐到了上首的妆花芙蓉大引枕,对她们说:“朕要坐一坐,不用紧张。”
望着一桌一木,空气里隐约似还有她的气息,她的身影施施然出现在每个角落,宜喜宜嗔,他闭目想象着她的一颦一笑,点点滴滴。
忽看到何嬷嬷在一口箱子翻弄着一团白绫似的东西,问是什么。
何嬷嬷答:“都是娘娘在宫里闲暇时做的绣品,奴才怕在箱子里压着生潮,拿出去晒晒。”
皇帝道:“拿过来给朕瞧。”
两口大箱子抬到脚下,打开,果然是一大团白绫缎,原以为应该是她特意织出来缝纫夹衫的,还未来得及裁剪,却不是,上绣着各形各色的竹,有绘绣,水墨,挑花、平针、影针、长短针......没有一样是重复的,这花样好似在何处见过。
他起初不解,想了想才觉悟了,泪水霎时注入了眼眶。
如急雨簌簌冲刷着脸颊,滑落口中,苦涩无比,大颗大颗滴在白绫上,洇洇散开。
那年的竹林小院,她竟记得每一天他衣服上的花纹,她记性不好,却清楚地记得这个!傻丫头!
万物中潇洒,修篁独逸群,贞姿曾冒雪,高洁欲凌云。
只有她,这世上只有她,如此懂我!
她是那样爱极了自由,却舍得为了我住进这个巨大的囚笼。
出了垂花门重新上辇,小柱子看到皇帝眼中的伤痛浓的化不开,走了几步果然命令说:“不去璇玑殿了,告诉他们,朕乏了。”
语气平静无澜,小柱子却听出了异样,好像压抑着哽噎。
前朝后宫那么多人候着呢。
皇帝径直回了昌明殿,小柱子不得已叫人去送信。
璇玑殿褥开芙蓉,众人听罢,不免唏嘘一番。
太后这个寿辰过得糟心极了。
抹了一夜的泪。
第二日赌气带着妃嫔们去了淼可园避暑,浩浩荡荡的銮仪出了宫,走了个干净,内宫只剩下一人,高氏,前太子妃,如今的莒王妃。
前太子自沈家败落后贬去了封地,王妃却不肯走,莒王自然知其用意,气恼之下动了手,男人打女人犹如雄狮搏兔,高氏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落了个体无完肤,鼻梁骨都塌了,身下流血不止,被言官好生参了一阵,莒王险些被废为庶人。
太后心生怜悯,特接到宫里来养伤,莒王独自被押送藩地,暂作幽禁。
高氏受了一场磨难却因祸得福,正中下怀,因淑妃彼时还在孝期便自请入永庆殿斋戒,守孝。
住在宫里一年零四个月,还未见得魂牵梦绕的人一面。
这次众妃移宫,得闻圣驾未去,她得了信也找了个借口推脱不去。
高氏觉得,这是上天赐予的绝世机会,不由得心怦怦狂跳起来。
甚至做了个大胆的假设,他是不是也思慕新雪.......
所以......
高氏摸了摸发烧的脸颊。
是夜,皇帝因头痛发作,加之心中积郁,哄睡了小儿到御苑凉亭走一走,闲庭信步,但见半轮皎魄坠在树头,溶溶一地流华,似打碎了水银缸子,池上月波凝滴,玉壶倒影,几声蛙鸣从远处传来,虫鸣啁啁。
他想着,会不会今夜再有那番奇遇,或者小丫头会回来,她爱在这样的夜晚吹箫,想到此处屏退了宫侍,独自走到一处围栏,横笛孤鸣吹起了《窥月五厥》。
吹到《塞下》,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他欣喜若狂,心跳如雷,吹的愈发高亢,却不敢立时回头,生怕一个不慎她又心生促狭,消失了去。
绣花小鞋的脚步渐近,微风带着淡薄的一缕脂粉香,他耳畔的热意倏然一冷,天生的警惕,不是她!
琵琶五弦娓娓和音,却不是此塞下,乃是君为塞下土,妾作山头石。
猛然回头,身后的人已近在迟尺,月光煜煜映着一张秀美的瓜子脸,明眸皓齿,凝脂鹅腮,端的是国色天香,手臂搭着一件披风,他怒道:“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