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徵的话愈发让敖战心中生了疑惑,她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来驾熟就轻,可一点也不像是道听途说。对东海的恨,对旧事的熟知,还有用在秦无翳身上的竞走符,难道……她是华胥的故人?
敖战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难不成,华胥真的还有人存活下来?
“你可别胡思乱想,当年的事情没有人不知道的,我东听一些,西听一些,凑起来,说不定正好就是当年的真相。”抚徵摊开双手,迎着敖战的审视,一派坦然。
敖战心里有了疑惑便不是那么容易打消的,虽然她说的话滴水不漏,也或许真可以从一些传言中获取出丝毫真相。但自从华胥覆灭后,天族便将华胥从六界抹去,即使有人知道,也对此事讳莫如深,像她这般大胆直言不讳的,倒是第一人。
可是转念一想,这白姑娘也确实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她闯流波山斗夔牛,抢走了玄武印,后来又明知是天族下令要清洗琅琊城,可她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留下拼死一搏,可见这白姑娘也的确不是个普通人。
至少,她身上全无妖气,也非神女,便便很奇怪了。
至于她来自何处,与华胥又有何渊源,他尚需再斟酌斟酌。
浅抿了一口桃花酿,敖战忽转话题:“既然白姑娘所问之事我已悉数相告,那么为了公平,我是否也该问一问白姑娘?”
“你倒是一点也不肯吃亏。”只要不问有关华胥的事情,她反倒松了口气,“你问吧。”
敖战早已打好了腹稿,放下酒杯,即道:“白姑娘来自何处?此后又要去哪儿?可有什么打算?”
“我只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却要接连问我三个,我要是都回答了,岂不是亏死了。”抚徵笑带狡黠,避重就轻,企图蒙混过去。
秦无翳正猛刨着碗里的饭,乍听此话,呜呜咽咽的硬生生咽下一口,伸出两根手指来:“两个,你刚刚问了他……两个。”
抚徵满脸黑线:“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秦无翳被她一瞪,忙低下头,又开始专心吃饭。
敖战失笑:“白姑娘便只回答第一个与第三个问题罢了。”
“第一个问题,能不能不回答?”抚徵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两根手指绞着衣角,有些踟蹰不安。
敖战盯着她好了好一会儿,才道:“好。”
“这么爽快?”抚徵小小吃惊了一下。
她果然跟这个东海龙族的七殿下不是一类人,要换了是她,就算是用撬的,也非得从对方嘴里撬出点什么来,哪里能轻易就算了?
“白姑娘坦然,我自然也不会行逼迫之事。况且,白姑娘明言说了不想回答,即使我勉强,得到的也不过是句谎言,又有何意义?”聊胜于无,不要也罢。
他这般的行事磊落,倒是衬得抚徵有些心虚了。原本打好的谎稿都已经几经脱口而出,在喉咙处兜兜转转,现下却是一个字的谎话都说不出了。
敖战心明眼亮,见她正在说谎与实话之间天人交战,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但也没催促,冷傲的面上却化了冰,勾起丝丝笑意。
好半晌,抚徵才慎重开口:“以后要去哪儿不知道,但是我要找一个人,我的仇人。”
敖战神色一凛:“什么仇人?”
“这是第二个问题么?”
敖战有些无奈,还是点了点头。
“我父母兄长惨死于恶人手下,我九死一生,活着的目的就是要找到我的仇人,即便他已经转世了,我也要他付出代价。”
“这是实话?”敖战有些不太相信。
“自然是……”半真半假吧。
抚徵扭过头,眸底涌现一片哀伤。
当年天族派了太子长琴引领天兵攻打华胥,那时父王母后已经对抗天兵战了一月,早已力竭,后来双双陨灭在太子长琴的五十弦琴下,大哥又战了三日,替二哥挡下了致命一击,也陨灭当场。虽是受了天族的命令,但确是太子长琴害了父王母后以及大哥不假,纵然他为了了结因果转世投胎,但他欠华胥的,绝不仅仅只是这样就能作罢。
她的回答里并不是假,只是隐去了太子长琴,以及她除了报仇之外,最重要的,是要救被封印在华胥的二哥,以及千千万万的华胥子民。
思及往事,至今仍觉得心脏似揪扯一般的疼痛不已,眸中聚了晶莹的泪珠险些落下。抚徵注意到有两道目光始终放在自己身上,及时回神,当即收敛了情绪泪水,一瞬间便恢复了镇定。
秦无翳顿时有些食不下咽,见得满桌的美食也索然无味。他从未问过白姑娘的来历,知道她不是凡人,但也以为曾是娇养长大,虽然脾气臭了些,嘴巴毒了些,但也没什么坏心思,却不成想……原来白姑娘竟也有如此坎坷的身世。
他恍然觉得,以往白姑娘的字字毒言,现在想来也觉得没什么了。
“抱歉,我不知道白姑娘的身世……”敖战恐戳她伤心事,不欲说下去。
抚徵早已敛好了心绪,闻言摆了摆手:“欸,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
三百年都过去了,就算有伤心,也不至于像最初时的痛彻心扉,陷入仇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三百年的风雨,也早已给伤口踱上了痂,微微触碰,并不至于使它血流如注。
她尚不觉得有多牵动往事的沉痛回忆,却听身边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她缓缓回头,果见着秦无翳小声啜泣着,还拿袖子去擦拭眼角的泪水,一时无语至极。
不至于吧,她都还没哭呢,他倒先哭上了?
“秦道长是在为白姑娘难过?”敖战问他。
秦无翳又泣了一会儿,横袖擦去眼泪,才支支吾吾的道:“我、我是为我自己难过。”
抚徵无语:“怎么,你家也死人了?”
秦无翳顿时止了哭声,抬头一脸哀怨的看着抚徵。抚徵小计得逞,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父母,听师父说,他捡到我的时候我还是个襁褓婴儿,被人遗弃在道观门口,师父见我可怜,才收留我,把我养大。”秦无翳胡乱擦干眼角余泪,说起往事,“师父教我捉妖的本事,授我大道之术,可是没等我学成,师父就去世了。那时候我才七岁,什么都不会。”
秦无翳正在专心回忆伤心往事,忽觉得手腕一紧,他挣了挣,却好没面子地竟然挣脱不开一个姑娘的桎梏。
抚徵抓住他的手腕沉吟一会:“此话不假。但是,小小年纪就开始坑蒙拐骗,你也太不学好了罢。”说完一把丢开他的手。
秦无翳被戳穿了一时有些窘迫,脸皮涨得通红,像是羞愧。
敖战也没想到画风突变,未免抚徵又说些使人难堪的话来,便赶紧将话止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往后,改过就是。”
秦无翳连连点头:“我也就是师父离世的那几年才这样做过,后来长到十五岁,我就一直在用心钻研师父留下的典籍,再也没有骗过人。”
唯恐他俩不信,秦无翳还说得斩钉截铁的,就差没发誓赌咒了。
“行了吧你,你也不过才十七岁。”抚徵毫不留情面地将他戳破,算算日子,他变好也不过才两年时间,说什么改过自新,未免太言之过早。
“白姑娘此言差矣,若是有心悔过,多久都不算迟。岁月不过只是衡量对错的一把尺子,就好比凡人的寿命,又如何能跟你我相较?”敖战句句以理出发,没有强词夺理,却句句在理。
抚徵轻笑:“你俩什么时候沆瀣一气了?”
“这不是沆瀣一气,只是就事论事。”
抚徵本来也没打算揪着秦无翳坑蒙拐骗的事情说嘴,在凡人眼里坑蒙拐骗或许是违背道义之事,但在她看来却不过只是小事一桩,根本不足挂齿。为了活下去,坑蒙拐骗算什么?没有沾上人命,秦无翳其实已经很善良了。
比起天族为了抢夺根本就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而对华胥下了灭族命令,十万华胥百姓以此付出了他们的生命,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而她,也同样失去了至亲之人。两相比较,那点坑蒙拐骗,实在是微不足道。
抚徵轻轻摇头,只觉自己可悲至极,为了满足别人的一己贪欲,华胥付出的,确是极其惨痛的代价。
“小二,小二。”抚徵忽然扬声大唤。
未久,便有店小二过来,殷勤的笑问他们还需要什么。抚徵让店小二把桌上的菜全部撤下去,换成他们店里最烈最烈的酒来,店小二虽然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忙将菜肴撤下,不多时,已送来十几坛酒酿,将面前的桌子堆得满满的。
敖战与秦无翳相视一眼,二人的脸色都不是那么好看,见抚徵干脆连小巧的酒杯都不要了,直接拿起大碗倒酒,秦无翳更是紧张地吞了吞喉咙:“这……都你一个人喝?”
抚徵一人一碗倒满上酒,递到他们面前,玉手一指:“喝!”
“这……怕是喝不了。”秦无翳打起了退堂鼓。
抚徵厉眼瞪来:“不喝不行,不喝我就揍你。”
她撸袖子,举拳头,秦无翳哪里敢跟她对着干,赶忙端起面前的大碗大口大口喝下,顿时只觉得酒劲上头,喉咙更是辣辣的,赶忙喝了口茶水压一压才舒服一些。
抚徵得意的笑笑,又转向敖战。敖战踟蹰一会,端起酒碗一饮而下,喉咙顿时也跟被火烧似的,有些难受地蹙了眉,还是保持一派镇定。
抚徵吃吃一笑:“今天本姑娘请客,谁也不许走。都给我喝!” 白姑娘又傲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