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你不可?”他贴近了,笑容是直勾勾的挑衅,仿佛响尾蛇摆动尾巴勾引她出拳,“什么叫‘非你不可’?”
她一点也不为他的提问愤怒,反而笑起来,像是也觉得又有趣:“要是我和别人结婚了,你会怎么做?”
“……”他想了想。这漫长到该死的几秒钟。孟修可能想含糊其辞,但终究没做到,毕竟乔帆正望着他,如同向日葵摆动花茎。他说,“我大学的时候考虑过三十岁出家。我可能会比较遗憾,但也只能遗憾。”
这是现实中成年人该有的答案。
乔帆没来由地感到心安。她希望他和孟修是在有意识地选择对方,而不是命运之类那种不靠谱的浪漫玩意。越是说出来好听的东西越不值得相信,乔帆承认,自己的偏见可能来自于她不太能适应和习惯。毕竟,小时候,从没人教过她如何亲密接触。
他们很快就又碰面了。
这次还是为了孟修的妹妹,孟修总算抽出时间能去探视,索性叫了乔帆一起。
长大成人后,乔帆也去看过妇产医生。当时会诊的,是一位年龄接近她妈妈的女性。看病后几天想起来,乔帆还是很害羞,封梦彤却说:“那有什么。对医生来说,不就和自己的手指一样平常吗?”
而眼下,站在电梯里,等待抵达vip病房所在的楼层,空气有点稀薄,乔帆看着孟修。她忍不住想,对他来说,身体里孕育着另一个生命的女性也好,活着、死了、即将活下去和马上就要死的孩子也好,孟修也都司空见惯,就像面对自己的手指一样平常吗?
乔帆并不擅长一个人胡思乱想,她也不喜欢隐瞒,所以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什么偏偏选了产科?”
“之前你们是不是问过?”他回过头,朝她闪现式地一笑了之。
“是吧,都问过。毕竟很好奇。”她实事求是地回答,“是你的话,总觉得变成《羔羊医生》电影里那种缺爱分尸魔也不奇怪。”
“那部电影里的又不是医生。”
“是吗?!不是讲一个医生解剖走火入魔的故事吗?”
“……是出租车司机。”
电梯停下,出去之后进行了登记,引路的护士提前进去。他们在走廊里等候。
孟修忽然说:“你有自己刚出生时的记忆吗?”
“不可能有吧?”乔帆思考了一下,“难道你记得?”
“以前大学的时候,我在图书馆看了一本书。是一个日本作家写的,他说自己记得婴孩时期看到的光斑。”孟修的语气淡淡的,平铺直叙,像是没有任何含义地述说着,“所以我经常回想,我有看到过吗?那时候的光斑。”
她望着他的侧脸,屏气凝神地望着,一言不发。
护士出来请他们进去。
孟修的妹妹还是不情愿做手术。
年轻气盛的女孩子从未吃过什么苦头,出生后就顺风顺水,妈妈疼爱,爸爸也关照。就算眼下孩子的父亲不肯承担,她也还是有着相应的自信和觉悟。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妈妈面红耳赤地说教着,喋喋不休到不像往常的她,“反正就算非要我用极端手段,我也会把你绑过去流掉的。”
小女生初生牛犊不怕虎,气势汹汹地吼回来:“那我就去跳楼!”
“你敢!”
母女间的吵架最没意思,反正两方都肯定会伤心。
率先插进去的是孟修,他说:“听话,把孩子流掉吧。”
“哥哥!”小女生含泪看过来,眼圈红红,像是积攒着怨愤。
“不被期待的孩子就不应该出生。”孟修平静地看着她,嘴角的笑影宛如某种残酷的印证,并不顾及听众的感受,“生出来以后,也只会徒添麻烦。等他长大,自己也会期望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是死胎。不要勉强他,更不要勉强你自己。”
小女生冲他怒目而视,手掌紧紧贴住小腹。
他却不以为意地转身,无所谓地说了:“不信,你问乔帆。你说是吧?”
猝不及防对上眼神,乔帆镇定自若地伫立在原地,迟疑片刻,也还是回答道:“没错。那样的孩子,还是不出生为好。”
残忍的话语,闷热的天气,不知道有没有在听着的孩子。
孟修和乔帆是在少女的哭泣声中离开的。
车子没有开过来,所以只能步行回去。太阳很晒,乔帆抬手悬在额角,借此来遮住脸。孟修则是一个劲埋头朝前走着。
中午正是气温高的时候,路上不见人影,绿荫也寥寥无几。
没来由的,孟修脚步愈来愈快。
起先,乔帆只是默默加快了速度,但怎么追也赶不上,嚷嚷又得不到回音,最后只能站定,不顾场合地大声疾呼起来:“我就是那么想的!”
他的背影顿了顿。回过身时,孟修看起来有些困惑,但他仍然微笑着。那笑容是这一天里最刺痛她的事物,和多年以前从派出所出去的那个夜晚里,他曾朝她流露的一样。
孟修问:“什么?”
“我也是那么想的,”乔帆义无反顾地走上去,看着他的眼睛重申道,“不被期待的孩子就不应该出生。”
这话题在此时此刻多么突兀。
就像海平线上忽然出现的海市蜃楼,火光周遭飘渺的空气。可是,她还是一字一顿,坚决地说下去:“但假如是你,这又不一样了。你知道吗?你真的是个人渣。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想听我那么说。你是受虐狂吗?”
孟修站在道路中间,纹丝不动,他知道她已经看穿他了。他迟钝的朋友不通人情,自己受伤时反应总是很慢,但在某些场合,又偶尔敏锐得叫人措手不及。
“有时候是吧。在你面前是。”他笑了。
好伤心。乔帆想。
他渴望被她伤害,而她不理解为什么。他只是希望她非他不可,即便只是出于负罪感。
“可能那时候,他们也不期待你。但你还是出生了,遇到了我,也让我遇到了你。”烈日炎炎的暴晒下,她伸手去够他的臂弯。手臂缠在一起,像友谊,又好像比那更投入些,她努力朝他笑,笑得脸颊生疼,心脏也紧绷得隐隐作痛,“所以你不一样。你出生了,我特别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