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伶忠也没推辞,点点头就走进去。到处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园子里有一棵柚子树,没什么苏实真生活的痕迹。
他坐在门口的座椅上,苏丹青家的狗跟过来,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躺到秦伶忠脚下趴倒。他假装把什么东西扔出去,狗上当受骗,立即跑出去捡,但左顾右盼也没找到他丢的东西,于是又郁郁寡欢地跑回来,在他跟前晃着尾巴。
就在这时候,门响了一声。他回过头,进来的并不是苏实真,而是她爸爸。
秦伶忠没打招呼,只是抬起眼,但也没能对上眼神。
已经是听不见蝉鸣的季节了。他起身,将手指并拢,握紧,攒住手掌,示意给狗看,然后他站定脚,一侧向前踏出,上半身顺势转动。什么都没投出去,但狗却追了出去。
然后,秦伶忠转过身。
这一刻,到处都很安静,每一步与地面碾压时细微的声音都异常清晰,涌上头顶。仿佛落单的海鸟试图起飞,即便要他骨髓四溅、肌肉迸裂,漆黑的羽毛沾满鲜血,付出再多的代价也无所谓。
他什么都没抓住。
殴打自己该尊为长辈的人时,鈋钝的触感汇入神经。在极具放慢的知觉中,秦伶忠想,搞砸了。他没忍住。所以,在对方抡着家具砸过来的时候,他也没躲开。秦伶忠和苏实真的父亲都挂了彩,气喘吁吁,狼狈不堪,死死注视着对方。
苏实真的妈妈恰好出来,撞见这一幕,吓得几乎要晕厥,扶着门说:“你、你们这是……杀人了,抢劫了,我要报警,我要报警……”说着转身,却因腿发软而瘫软下去。
假如是过去的他,应该要怎么做?
动手是最愚不可及的行为,不论是什么情况,这样都称不上明智,至少要差使别人来。不然就先道歉吧,先退一步再说。还可以提点赔偿条件,现在究竟有多少钱能调动呢——
“咳,”他发出笑声,“现在知道害怕了?”
秦伶忠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迹,漆黑的前发下是空空洞洞的双眼。他走上前,呆滞而麻木的神情不复存在,转眼变回那个刻薄、歹毒又自私自利的秦伶忠,声音里隐匿着冰冷的笑意,居高临下,吐出最恶毒的话语:“报警啊,快去。我为什么这样,你们不知道吗?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真是恶心到令人作呕,她是亲生的吧,你是她爸爸。我不会再让苏实真回来了。”
黄昏时的云正在迁徙,他听到响动,回过头时,她就站在那里。背对着光,苏实真浑身沾着昏暗的风沙,她看着他,慌张而不安,恐惧又无助,不知不觉向后瑟缩。
在秦伶忠所以为的人生里,很长一段时间,他将苏实真视作不可或缺的乐趣。他自认为是个简单的人,珍视的事物并不算多。钱能达成一切他想办到的事,也是他在这片海洋上赖以生存的唯一工具。可是,这些对她都无效。没有钱他就不知道怎么做,没有钱他就手足无措,只会一味地犯错。
苏实真踉踉跄跄地向后退。
她慌不择路地逃走,脑海里只剩下逃走一件事。远离海,远离沙滩,就像迟迟明白寒冬将至的候鸟,拼命地拍打羽翼逃离。
他抓住她。
苏实真回过头,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眼睛却被泪水模糊了焦点。眼泪簌簌下落,她用雀跃的音调和上扬的嘴角开口辩解:“你知道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你知道了是不是?你别误会,不要误会。都是假的,都不是真的。”
秦伶忠默默望着她,滚烫的目光将美丽的面容浸泡。
“你是不是不信?但是真的是假的,你是怎么知道的?苏丹青猜到了吗?没人知道的吧?是假的,真的是假的。”她攥着他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不是真的……你不信是不是?真的啊。”
他说:“我相信。”
不相信的却是她:“都是因为我太漂亮了。爸爸妈妈都这么说,因为我太漂亮了,所以才这样——”
因为太漂亮了,所以才会成为别人留意的那一个。因为太漂亮了,所以才会遭受迫害。他们像陈述时间理所当然的法则一样说着。美丽是错误,无力自保的美丽是一种罪过。就算被投石至死也情有可原。
倏忽间,苏实真想起什么,竭尽全力扑倒在地,将脸埋起来。
她凄厉地嘶喊:“别看我,别看我!现在不要看我!”
秦伶忠伸出手臂,和殊死抵抗的苏实真纠缠在一起。他想支撑着她起来,她却死都不情愿抬头。
“我这几天……生理期,所以脸变得很难看。求求你了,不要看。不要看。”无可奈何,她只能坦白,像哀求别人留下自己的性命般卑微,“不要看,我求求你。我最不想被你看到这个样子。”
他忽然动弹不得,许久才回过神来。秦伶忠解开外套,先铺到苏实真身上,扭过头去才说:“你先起来。”
她原地趴着不动,就算泥沙弄脏衣服也无所谓:“不用了。”
“我根本不介意你长什么样。”他说。
“就因为这个,你知道我一开始有多难受吗?”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哭腔,只是淡淡地问。但要是你爱我,那就说明,你爱的不只是我的长相吧?
一男一女,一个站立着,一个脸朝下趴在地上。狗飞奔而来,轻轻在苏实真旁边嗅着,秦伶忠只是盯着看,并不驱赶它。
他从未体会过她的痛苦,因此只感到茫然。
许久之前,他对她说“我爱你”,马上就会得到她“我也是”的回应。他们对游戏规则都心知肚明,却还是一遍又一遍向对方倾诉着毫无意义的话语,就像其他庸俗的男人和女人一样。这是为什么?他从前懒得追究,这一刻,却不费吹灰之力就领悟。因为他们脆弱不堪,因为他们怯懦无能,所有人都一样,这是天生的软肋。就算心怀鄙夷、无法信赖,他们还是会有想要被爱的时候,即便只是短暂的一瞬间。
她的爱原本只是为了得到回报。可当以负罪感为借口行动的同时,有什么改变了。早就已经脱离了控制。她变脆弱了,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脆弱。现在处于劣势的是她。
苏实真说:“好了,你好得差不多,可以回家了吧。我也要走了。到此为止,可以结束了。”
她沮丧到无以复加,心脏痛到想要蜷缩起来,耳畔传来清晰的声音,他在她身旁俯下身。
秦伶忠说:“……我想变成你的椅子。”
她努力不让自己抬起头。
“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就算再从楼上被推下去几次,可能都没办法偿还。”他低着头,狗又转过来,开始舔他的脸颊,“你很艰难的时候,我都不在。都是我的错。”
曾经的曾经,她还是柔弱而年幼的孩子,彻夜待在院子外不肯回去。回到房间,会发生什么都不可预测。是否恐惧都已经忘记,或许那时候起,她就已经开始变得异乎寻常了。
她没有地方可去。他不认为自己本身能充当房子,至多只是椅子。没有钱他就破绽百出,就像没有美她就一无是处,他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灼烧过的云越过头顶,久违动过手的身体有点乏力,朝下的脸上渐渐被沾湿,他们维持着滑稽可笑的姿势。苏实真发出声音:“先把那条狗赶走吧。”
第40章 来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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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实真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突如其来就托苏丹青辞工,无声无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