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沙尘(下)
第六章 沙尘(下)
“呵呵……在下齐洛生……”洛生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心底却暗暗恨着,这究竟是谁关照谁啊。也罢,死马当活马医吧。“既然是杜小姐,那想必对最近那件案子的情况是知晓的。可否告诉在下一些具体的情形?”
“齐公子说的可是上月不幸身故的李三叔和张四叔吧。”瑾夏收起了笑容,面色里全是遗憾,“这两位可算是米行的老师傅了,自小就常听爹和管家柳叔提起他们的沉稳可靠。上月这两位叔叔去泰安送粮,没想到竟突然遇上山洪。泰安的伙计久等他们不来,才想到去山路上寻人,可是已经太晚了……”
看着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姑娘忽然就垂下了双眼,洛生想着自己是不是有些残忍了。可这毕竟是正事,怠慢不得,便硬了硬心肠又开了口:“瑾夏小姐,恕我冒昧,这一趟路程与他们平日走的可有不同?是否特别艰险呢?”
“路途艰险确有几分,但两位叔叔早已经走了无数次了。这一趟与平日里唯一不同的只有那可恨的山洪而已!”瑾夏的声音亮了起来,其中的忿忿再明显不过。
“那这两位师傅的身后事贵府是如何料理的?”
“按照惯例,哥哥给了他们的家眷每家七百两银子,是柳叔亲自送去的,并且竭力厚葬了,还允诺说以后如有需要杜家一定尽力相助。后来我听说爹私下里又给了柳叔四百两,毕竟这两位叔叔在杜记劳苦功高这么多年。”
“当时两位师傅的家人可有奇怪的举动?”
“据柳叔说只是悲痛罢了。他们必然是怨杜记的,但爹待伙计从来都宽厚,这么些年两位叔叔虽辛勤,却也从未吃过什么亏。”说着瑾夏抬眼望向洛生,“齐公子可知他们此次为何会闹上公堂?若是想要更多银子直接来找我们便是。我不明白……”
“他们想讨要一个说法。张四娘子说,她相公这次临行前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诸如‘好好照顾自己’、‘孩子就交给你了’,她原本也没在意,事后想来却觉得句句似遗言。李三的弟弟也说兄长和平日不同。所以他们怀疑,杜记一定是派这两位师傅去了某些不能明言的危险境地。”
“这可是无稽之谈了。想必是两位叔叔的家人过于悲伤,所以回想起的每个句子都觉得不祥吧。”瑾夏的眼神认真而诚恳,丝毫看不出躲闪和慌乱。
就说吧,果然还是悲痛的穷亲戚慌不择路的诉求。也许由于是瑾夏恳切的目光和毫无破绽的言辞,也许是由于这样的回应与洛生猜想中的真实情况几无二致,不知不觉间,洛生对自己听到的每一句话已然深信不疑。
送走洛生,瑾夏转身走进了后院。
杜寅君背手立在院中,定定地望着远方。春日里清风凉爽,树叶花枝微微摇曳,四处是生气盎然的景致。可自己仿佛已没有了昔日的意气风发。倘若常秋担心之事真的发生,那么未来将无法想象。哪怕眼前尚且风平浪静,可谁知哪一刻便会遇上惊涛骇浪。
忽然,脖子被人重重勾住。随之而来的是女儿银铃般的笑声:“爹,我刚才说得好不好?”
寅君松开了微蹙的眉头,转过身爱怜地抚着瑾夏的发髻,笑得温暖:“好,好得很啊。只是——”听到话锋一转,依偎在寅君胸前的小脑袋抬了起来,扑闪扑闪的目光刚好对上父亲佯装严肃的表情,“只是,以后别这么说你哥哥罢。”
“哈哈哈哈。”方才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笑意这会儿却更灿烂地满溢出来,瑾夏几乎直不起腰,却还嘴硬着辩解,“我又没说错,他可不就是这风流性子么,怎么就不让说了?莫不是爹怕哥哥被我坏了名声娶不到媳妇不成?放心吧,靠着爹娘给的好皮囊和几分小聪明的劲儿,杜常秋公子的身后可是有无数好姑娘排着队呢。”
“你瞧你,我不过说了一句,竟惹出你这么一大套道理。”寅君深知平日里女儿无遮无拦的性子,却也从不责怪,毕竟在要紧关头,瑾夏的审时度势和方寸拿捏总是能令人放心。“爹才不操心你哥娶不娶得到媳妇,他自个儿扯的烂摊子自个儿收去。倒是你一个姑娘家,老在外人面前说什么‘牡丹花下死’,若是传出去把好好的小伙子都吓跑了,爹可要替你伤心了。”
“爹……”发现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瑾夏撅起了嘴,像小猫一样又伏上了父亲的胸膛。
日光渐斜,院中的青翠也似渐渐染上了层浅浅的金黄。那一片开得正盛的三色堇,在夕阳下泛着粼粼的光。
有这样一双聪慧的儿女,自己早该安享天伦才是,可是,有些东西不是想停便能停下来的。本想一己扛下,却发现身边的人早被牵扯,逃不开丢不走,只得越陷越深。寅君在景色中安静地沉思,却未觉怀中的瑾夏微微泛红的面庞。
是夜,齐府辅厅。
听完洛生讲述了去杜府的经过,齐中致没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先到此为止吧,洛生最近不必再去杜家打扰了,一切待杜公子和柳管家归来之后再说。”说罢便转身离开。
厅中只剩洛生一人默默坐着,无言地拨弄着茶杯盖,脑海中却全是午后那银铃般的嗓音和娇俏的身影,不知不觉便入了神。从未见过这般奇丽女子,那毫不掩饰的爽朗,那毫不做作的谈吐,那一颦一笑间的率真,那落落大方的气度,现在想来仍旧是如此迷人。只是,“最近不必再去杜家打扰了”……
“少爷。”一旁的静妤端着茶壶轻轻走近,低声唤着,却未见任何回应,于是又扬声唤了一回,“少爷。”
仍旧沉默。
平日里很少见到这位性情如火的少爷安静沉思的样子,于是这会儿静妤忽然觉得挺有趣,想着便放下了手中的茶壶,略略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挪到洛生身边,定了定神,然后凑到他耳边,第三遍温柔地喊着:“少爷……”
“瑾……静妤啊……”洛生显然有些受惊,但抬眼一瞧是静妤,便也没起怒意,只是呵呵干笑了两下,然后起身欲走。
“少爷……”静妤热切地望着洛生,却仿佛欲言又止,“不再喝杯茶么?”
“不了。时间不早了,早点去歇息吧。”洛生侧过目光,转身独自跨出厅堂。
静妤怔怔地站在那儿,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悲伤。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少爷和从前似有些不同了,却又说不出是哪儿不同。
定是自己想多了吧。也许是公事繁杂,于是伤些脑筋变得淡漠了些也无可厚非。这般想着,静妤便又宽心了几分,转身收拾起了桌上的茶具。夜色中,颈上明亮的翠绿丝巾随着少女的身形起伏轻快地跃动着。今日才第一次戴上呢,只可惜,那个人连一眼都未曾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