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沈恒便奉着罗大人,赶去了城外的庄子上。
照理罗大人昨儿抵京后都不该进城来修整一夜,该直接便赶去庄子上哭灵守灵的,然父子之间的感情早已磨得差不多了,他刚接到罗老太爷的死讯时,都没多少哀伤,缓了这么些日子后,本就不多的哀伤更是所剩无几了。
自然没那么迫切。
可今儿他若再不赶去,落到有心人眼里,便没法儿解释分说了;且他也担心罗晨曦,还不知道女儿这些日子在庄子上总领大局,得多累多繁琐,那他当然得尽快赶去,换了她回城来才是。
昨晚沈恒回房时,季善已经睡着了,早上沈恒又走得早,她照样没能与他说上话儿。
以致等晚间沈恒满脸疲惫的回来后,她才终于知道了罗大人的打算,“恩师的意思,到底京城是异乡,且罗老太爷也不只他一个儿子,还有那么多孝子孝孙,也该让他们见罗老太爷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才是。所以打算等过了二七,便扶灵回乡去安葬,安葬后便是老家守孝,等孝期满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这个结果虽早在大家伙儿的预料中,季善还是忍不住惊讶,“这么快?我还以为恩师怎么也得过了七七才会扶灵回乡,还说等忙过了这阵子,可以好生孝顺他老人家一段时间,也让他享一段时间的天伦之乐呢!”
沈恒道:“我也说太快了,短时间内接连赶路,恩师身体哪里吃得消?可恩师十分坚持,说他吃得消,还说不想给我们和师妹妹夫再添麻烦,本来孩子都小,已经一摊子的事儿,如今我和妹夫又忙……他扶灵回乡时,正好把罗老太太也带回去,往后我们便不用两头都挂着,本来已经很忙,还得抽时间去庄子上了。”
季善咝声道:“我们哪有那么忙,家里都这么多下人帮手呢。且恩师的老家那么远,我们根本都照顾不到他老人家了,如何能安心?晨曦怎么说的呢,她也同意吗?”
“师妹当然不同意,说大可先寄灵,等以后时间合适了,再扶灵回乡也不迟。”
沈恒叹道,“还私下与我说,老家那群人都无耻之极,怕恩师回去后,万一被他们气出个好歹来,我们却鞭长莫及。可恩师还是很坚持,已经在丁忧折子上写明了返乡的日子,让我明儿替他送到吏部去,看来是心意已决,不会更改了。”
季善愁道:“这可怎么办,咱们也没有谁能跟了恩师一起回去的啊,你和妹夫都不能擅离职守,我和晨曦又要带孩子……哎,要是六六七七和槿哥儿如今已经大了,该多好?”
沈恒让她说得苦中作乐笑起来,“善善你这也想得太远了吧,他们哥儿几个还得十几年才能长大成人呢。不过恩师说让我们真的别担心,他会带够人回去的,除了川连他们几个近身伺候的,等钱师爷周师爷和向嫂子他们都抵京后,还会让钱师爷和向嫂子夫妇带人都跟回去,横竖钱师爷老家与恩师老家本就离得不远。”
“至于老家那些人,再是无耻至极呢,恩师仍是官身,如今不过是丁忧罢了,等出了孝,仍要为官的。便是老家的父母官和士绅们,见了恩师都得恭恭敬敬的,他们想来也不敢过分,这几年,他们不就挺安分的?”
季善冷哼道:“你莫不是忘了还有个罗老太太了?他们离恩师离得远,又没有心眼儿偏到了脚后跟的父母、祖父母撑腰时,当然再兴不起风做不起浪,可人就在眼皮子底下了,便说不准了,癞蛤蟆便咬不了人,不还能恶心人吗?”
沈恒闻言,想到白日里罗老太太的胡搅蛮缠,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我回头再劝一劝恩师,看能不能让他老人家改变主意吧。若他实在还是坚持,也只能由他去了,大不了,让妹夫多派几个护卫,寸步不离的保护恩师便是了。”
季善想了想,叹道:“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本来恩师终于回来了,一家人终于团聚了,是多么高兴的事,结果却……”
沈恒替她揉了揉眉心,笑道:“要是没有这事儿,恩师眼下也回不来呀,所以善善别气了,恩师也没咱们想的那般脆弱,对他们更是早已冷了心,怎么可能轻易就被伤着?对了,我刚先送了师妹回去的,她这几日累得不轻,只能明儿再过来接六六七七了。”
季善忙道:“便一直让六六七七在这边也没事儿的,晨曦那么累,正好清清静静的休息两日。不过当娘的没见到自己的孩子之前,时刻都是悬着心的,也休息不好,随她怎么着吧。”
沈恒便又说起季善后日就要出月子的事来,“本来该在家里好生陪善善你和槿哥儿一日,咱们自家人也好生热闹一日的,如今却是只能委屈你们娘儿俩了。”
季善笑嗔道:“你看我如今脸大身圆的,槿哥儿也白白胖胖,像是委屈的吗?清清静静的才好呢,反正家里大家伙儿都爱静,我巴巴的盼着后日,也不是盼的别的,是盼的终于能好生洗个澡,洗个头了好吗?哼,指望某个说话不算话的,还不如指望自己呢!”
说得沈恒摸着鼻子讪讪的,“我这也不是成心说话不算话呀,这不是太忙了?不然以后我给你补上?”
“以后我还要你给我补,我自己不知道洗呢?当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懒得理你了,我去看一眼槿哥儿,就该睡了,你也快去梳洗了睡吧,明儿还有的忙呢……”
第二日早膳后,罗晨曦来接六六七七了。
娘儿仨先是抱着好生亲热了一番,罗晨曦又问了哥儿俩连日可有听话,见哥儿俩都白白胖胖的,一看就吃得好睡得好,还谢了程夫人和路氏,才到了季善屋里,与季善说话儿,“哟,才几日不见,我们槿哥儿感觉又长大了些似的,想姑母没有呀?”
季善笑道:“日日好吃又好睡,半点不像旁的孩子那样动不动就膈着了,或是总是闹觉,可不是见风长么?我两个娘也都说他是真的省事。晨曦你眼圈怎么这么黑,一看就好几日没睡好了,反正六六七七在这边安全得很,也早习惯了,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下午再来也是一样的。”
罗晨曦道:“我倒是想睡,这不是睡不着么,不如早些过来看六六七七,这么几日不见,我还真是挺想他们的。不过也只回娘家了,其他地方我如今正守孝呢,却是不好再去叨扰了,亏得两位伯母都不与我计较。”
话音刚落,季善已嗔道:“你是回自己家里,我两个娘怎么可能与你计较,仔细她们听见你这般见外,不让你接六六七七回去了。昨晚听你师兄说,恩师已经定了不日扶灵返乡了,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们何尝不是一样?但事情已经这样了,恩师又是为人子的,也是没办法;况恩师那般睿智通透,身边也多的是人服侍,其实也没咱们想的那般脆弱,对不对,你大可……”
自己夫妇再是不放心,也肯定及不上罗晨曦,所以季善才会反过来安慰她,以免她继续睡不着。
罗晨曦却是苦笑着打断了她,“善善你不知道昨儿罗老太太有多过分。她见了爹便说,都是爹害死罗老太爷的,若不是爹非要把他们关在庄子上,身边一个儿孙都没有,罗老太爷也不会无聊到去勾搭那个寡妇,自然也就不会死,还死得那么凄凉,跟前儿连个儿孙送终都没有了……赶着爹又是打又是骂的,说这辈子都不会原谅爹,罗老太爷在那边做了鬼,也不会放过爹,将来她死了也是一样。我昨儿真是好悬才忍住了没啐她满脸!”
季善算是明白昨晚说到罗老太太时,沈恒的表情为何会那般一言难尽了。
沉声道:“她凭什么这样说恩师,还又打又骂的?他们做过些什么,是怎样一步一步让恩师冷透了心的,自己不知道吗?那个老不修是如何没脸没皮的,她更是比谁都清楚,我看她是惟恐恩师怪罪她害死了老不修,才会恶人先告状,说都是恩师害的,回头好见她其他的儿孙,也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吧?”
罗晨曦冷笑道:“不止呢,哭闹了一通后,她还威胁爹,必须要答应过继,还要答应将来把财产的大头都留给大房三房,不然等她回了老家,一定去衙门告爹‘不孝’,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死给爹看!我当时真的恨不得老天爷能劈一道雷下来,活活劈死她了,正好丧事一起办了,也省得爹将来再丁忧一回!”
季善也忍不住咬牙切齿了,“这么多年了,她居然还没死心,还在想着过继,还是在她男人刚死了,尸骨未寒之际,已经在以此为条件,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了。不怪老不修的要去找寡妇,就她这样的,搁谁都要找寡妇!恩师是因为这个,才急着扶灵回乡的吗?”
罗晨曦“嗯”了一声,“昨儿说这些事时,师兄不在,她也是有意挑师兄不在时说的,不然我为什么会说什么也不想爹回去?就是怕爹回去后被她给气着。本来我昨儿是打算告诉她,七七就是我们二房的嗣子,我随时可以让他姓罗的,爹没让我说,说如今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不要横生枝节……我现在想起她那副可恶的嘴脸,都还气得半死,睡得着就怪了!”
季善恨声道:“不是说她病得不轻吗?这个样子,像是病着的吗,我还真是第一次这么希望病魔能快点儿战胜一个人的!”
罗晨曦道:“看她那副闹腾的劲儿,正常人都比不过,怕是病魔也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战胜她了。爹就怕她继续留在京里,万一让人利用,生出什么祸事来,再来后悔,可就迟了;倒不如先把人弄回老家去,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好歹安全一些。”
季善吐了一口气,“恩师顾虑得也不无道理,那就听恩师的,先把人带回老家去吧。不然如今正是关键时期,真因为她牵一发而动全身,毁了殿下和妹夫的大计,可就……晨曦你也别恼了,恩师既对她和他们早不抱希望了,自然也就不会再失望难过。”
罗晨曦叹道:“我正是因为明白,才更恼的。不过现在骂了她一通,心里好受了些,我总不能当着爹的面儿骂吧?昨晚相公到家时,又很晚了,我也不想扰了他休息,只好都憋着,现在说出来,总算没那么憋屈了。”
季善笑起来,“那就好,为那样一个人憋坏了自己的身体,可不值当。那恩师就一直待在庄子上,不回来了,到时候也直接从庄子上出发吗?”
“爹是这么说的。”
罗晨曦点头,“不过还得过几日才能最终定下来,我和相公过几日还要去一趟庄子上,届时就知道了。我如今只盼着钱师爷能快点儿到,有些话爹和我都不方便说的,他说却是无碍,他又会说,管保能怼得那一个哑口无言,可惜后面那么多要交割善后的,钱师爷最快怕也得月底才能抵京了。”
季善忙道:“没事,到时候晓行夜宿的赶路,她便是想闹腾,也得有那个时间和精力。恩师一行又是扶灵回乡,路上走不了太快的,钱师爷他们肯定半道儿就能追上了。”
又宽慰了罗晨曦一通,待她明显松快了许多,再留娘儿三个吃了午饭,才送走了他们。
晚间沈恒回来,季善便与他说了说昨儿罗老太太到底有多过分,沈恒也气得黑了脸,道:“我昨儿想着非礼勿听,便隔得有些远,只恍惚听见了几句,没想到她这般过分,真是太可恶了!”
季善冷笑,“有什么办法,总是亲娘,可恶也只能忍着她,也真是太难为恩师了。殿下怎么说,要见恩师吗?殿下真的没因此怪责恩师吧?”
沈恒道:“殿下一点也没怪责恩师,说这年头谁家还能没有几个恼人的所谓亲人了?让恩师只管安心回乡,旁的事都别管,大局也不会因恩师忽然离了大同,就有所改变的。”
季善方松了一口气,“殿下不怪责就好。”
暗忖着沈恒都能知道七皇子没恼,赵穆肯定更知道,今晚晨曦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次日,季善足足洗了两个时辰的澡,换了三次水,泡得身上的皮儿都有些起皱了,才终于从净房里出来了,觉得整个人起码轻了十斤不止。
当然,那只是她的错觉,她很清楚自己胖了二十斤都不止,平日里还不觉得,方才一泡澡便发现自己身上的肉都在抖,可以当现成的游泳圈儿了,那一刻简直是心如死灰。
还是想着槿哥儿天真无邪的笑脸,想着白白胖胖的大儿子,才又活了过来。
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产后发胖吗,只要她之后合理饮食,适当运动,一定能瘦的…吧?
等季善妆扮好,去到花厅里,就见叶大掌柜、程钦夫妇都早到了,槿哥儿则由沈九林抱着,笑得“咯咯咯”的,也不知沈九林才怎么逗他了,引得大家也都满脸是笑。
程大奶奶眼尖,先瞧见季善来了,忙笑道:“妹妹来了。哟,这气色可真好,白里透红的,比之前还漂亮了呢!”
季善失笑,“大嫂,你嘴巴今儿抹蜜了吧?就我这样的还漂亮,你怎么夸出口的,我方才自己照镜子,都觉得自己跟个水桶一样,以前的衣裳也通穿不上了,这一身都是让青梅现给我的改的好吗?”
程大奶奶直笑,“哪里像水桶了,就稍微胖了一点点而已,很快就能瘦下来的,况我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水桶。”
季善白她,“大嫂就只管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又笑着给长辈们和叶大掌柜见礼,末了笑着与叶大掌柜道:“我如今出了月子,身体也恢复得很不错,可以自由出门了,您老不是早就想回去看看太太和孙子孙女儿们了吗?只管定了日子,便放心回去您的,店里就交给我便是了。”
沈九林闻言,也笑道:“还有我可以帮忙呢,叶老哥只管放心回去您的,很快就十月了,您干脆过了年,再回来都使得,老四媳妇你说呢?”
季善自是点头说好,“您老都几年不曾回去,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过年了,今年可不能再不回去了,那我和相公真是要过意不去,无地自容了,正好如今也不用担心爹娘非要跟着您一块儿回去了。”
别说路氏了,沈九林如今都是“有孙万事足”,一日不见槿哥儿便心慌,如何舍得今年回去?早已与季善沈恒说好,要等明年槿哥儿大些后,他们再回清溪去了。
叶大掌柜呵呵笑道:“便太太和沈老哥不说,我今年也要回会宁过年的,不过不用现在就走,等进了十一月,我再回去也不迟,太太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再养养身子。”
季善忙道:“没事,我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您老随时可以走,也好早些回去瞧一双小孙子小孙女,不然等您回去时,他们都长成大孩子了。”
“那也不急于一两个月的,再说我想他们了,就来看我们槿哥儿,不也是一样的?槿哥儿,让叶爷爷抱一个好不好……哎哟,小家伙儿可真是越长越好看了,不怪你爷爷奶奶舍不得你,乖乖,笑一个……”
一时沈恒回来了,还带了六六七七一道回来,赵穆仍忙着他的正事且不说,罗晨曦竟也没来,却是她昨儿便与季善说了,她可有孝在身,今儿不能来冲撞了槿哥儿的好日子。
季善怎么说她都不松口,也只得由她去了。
大家遂在说笑一回后,热热闹闹的开了席,给槿哥儿过了个虽简单,却隆重而温馨的满月礼。
不几日,罗老太爷的二七过了。
罗大人便收拾一番,以板车拉了罗老太爷的灵柩,带着罗老太太,并川连等十来个服侍的人,踏上了扶灵回乡的路。
罗晨曦中途还见过罗大人一次便罢了,沈恒与季善却是再没见过他老人家,出发之日,自然免不得到城外去给他送行,还备了祭礼给罗老太爷送祭,虽然依夫妻两个的本心,才不想给罗老太爷送祭礼呢,可该做的面子情儿,还是得做足了。
除了他们夫妇,程夫人和程钦、沈九林路氏和叶大掌柜也一起到了城外给罗大人送行,免不得也都做了一回面子情儿。
罗老太太本就对罗大人不满,听得来送祭的都是罗大人那边的亲友们,与罗晨曦也是关系密切,怎么可能给他们父女面子,直接窝在马车上,连面儿都没露。
倒是正好省了季善一行的事儿,不然大家还得给她行礼问好,光想都要怄死人了。
罗大人也对此乐见其成,郑重谢了大家一回,“只能等将来我孝期满了后回京时,再好生答谢众位亲友的这番深情厚谊了。”
又给了季善一块儿上好的和田玉玉佩,“这是给槿哥儿的见面礼,抵京当日竟浑忘了,一直拖到今日,子晟媳妇你先替他收好吧,将来等他大了再给他。六六七七也有,都是特意开过光的,算是我这个祖父的,对他们兄弟几个最朴实最真挚的祝福与期许吧。”
沈恒与季善忙都谢了罗大人,“让恩师破费了,我们将来一定会告诉槿哥儿,这是祖父给他的,让他随身带着,寸步不离,就好像祖父随时在他身边一样。”
当下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话,眼见时辰不早,才挥泪作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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