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盈夫人复活王朝的设想,可谓是空前绝后,可堪是这人世第一春秋梦,但时年王您魂魄无踪,魇都城破,那郑启更是设了巫蛊之术将我夜阑近百万的将士生生活埋……臣与李敬也是别无他法,才与盈夫人合谋寻了这仙泽山的所在,将王与诸位被活埋的将士借由巫术隔空移至此处,盈夫人曾言,用大衍巫术行陶俑泥封之法,或可使死去的人血脉重塑,也能使活着的人生命凝固,待魇生花生长之时,便是我夜阑重现生机之时。”
“臣当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入的王陵,却不想,竟还真有复生的机会,若说对血亲无愧,那亦是不可能,”
一千三百年,这于张恪来说,到底是一个常人无法用一生去丈量的岁月,但他偏偏在一千三百年后复生,如今再见当初的夜阑王,他那张苍老的面容上便难免有些感慨之色,一双眼眶也已经有些泛红,他不由朝坐在对面的魏昭灵拱手,又道,“王是值得臣追随的王,不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老臣……从未有悔。”
人活一世,终是要求“值得”二字。
令君王复生,便是他此生最为值得的一件事。
“张卿,若无你与李卿,孤便没有复生的可能……”魏昭灵那张原本冷清的面容竟也因此刻这位年老的臣子的一番话而有些动容,他轻叹一声,再道,“多谢。”
“是老臣该谢王,”
张恪摇了摇头,他抬首看向魏昭灵,“臣知晓王少时所受之苦令这人世在您眼中便如炼狱一般,您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明,可事关我夜阑被埋的将士,还有如尘这般无家可归的夜阑臣子,因而,臣才斗胆,硬要让王再回到这人世里,是臣……未能体谅王之艰辛,臣有罪。”
魏昭灵半垂着眼,任是谁也看不清他此刻眸底的情绪,只待张恪这番话说罢,他才轻缓地开口:“张卿何罪之有?”
“孤即便是死,也该先将他郑家这千年基业毁个干净,报了宣国与我夜阑这累世的仇怨。”
他轻笑一声,苍白的面容在这内殿明珠的华光里更添几分冷淡靡丽的美感,“总不能教孤,教我夜阑的将士与子民,生生忍了这口气。”
他话音方落,手腕上的龙镯便勾连出一道金色光幕,穿着厚棉服背着黑色背包的姑娘从其间探头出来,看见除了他之外,内殿里还有张恪,她笑着说了句,“张大人也在啊?”
“楚姑娘。”张恪对她颔首。
魏昭灵一见她,便对张恪道,“张卿先下去准备,待刘瑜一到,你便随他去榕城。”
“是。”
张恪起身,对着魏昭灵行了一礼,随后便转身退出殿中。
楚沅看魏昭灵也站起身来,去取屏风上挂着的那件黑色的大氅,她便在小案几前的软垫上坐下来,自己用竹提勺舀了一杯茶来喝,“我们现在就要走吗?”
“嗯。”魏昭灵慢条斯理地将衣带系好,只懒懒地应她一声。
楚沅把茶杯放下,站起来,“那我们是要去顾家吗?可顾同舟那天给的路线是要过什么九曲峰,我听刘瑜说,那九曲峰跟迷宫似的,怕是得花不少时间。”
“去翠玉岛。”魏昭灵简短地说了一句。
“孙家?”楚沅刚开始还有些惊诧,但随即她摸了摸下巴略微想了一下,她忽然就明白过来,“我们去孙家,你再派人去吴家和丁家,再让刘瑜解决韩家,四族同灭,只剩下一个顾家……”
她话说一半又想起来,“不对,还有个钱家勇。”
“刘瑜顺手的事。”魏昭灵淡声道。
“也对……这样一来,就算顾同舟死了,让郑家有所察觉,八户族只剩顾家,一时也没有办法再牵制你了。”她点了点头。
魏昭灵看见她那满面笑容,不知为何,眼睫微动,那双凤眼倒是看不出多少心绪,“走吧。”
说罢,他率先走出内殿。
楚沅再喝了口茶,又连忙跟上去。
按魏昭灵的命令,孙家由他带人亲自去,而吴家则交给大将军何凤闻,江永也早已经出发去了丁家。
正好学校放了五天小长假,楚沅在聂初文那儿找了个借口,收拾收拾就过来了。
去翠玉岛要花上两三天的时间,楚沅上次穿过光幕就直接到了翠玉岛上,但这回却经历了坐车,坐船。
但对她来说,却也算是新奇的旅途,她一路上还挺开心的。
这江河之上的雾气很重,不论是白日还是黑夜,都是浓烈不散。
沈谪星不爱讲话,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立在船舱外,而楚沅躺在甲板上,枕着手臂盯着他看。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暗红的衣袂被这江上清风吹得像断翅的蝶,来人不偏不倚地立在了沈谪星的身前。
楚沅最先听到做了一整天哑巴的沈谪星开口,唤了声:“王。”
她看到那暗红衣角的主人,那是一张苍白漂亮的面容,她朝他笑了笑,也没起来,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魏昭灵,坐啊。”
魏昭灵却站着没动,只是低着眼睨她。
不消片刻,那沈谪星便从船舱里搬了一把椅子来放到魏昭灵的身后,随后又退回原位站着。
看魏昭灵在椅子上坐下来,楚沅撇撇嘴,从甲板上爬起来坐好,双手撑着下巴回头又看了沈谪星一眼,又对魏昭灵道,“我觉得他有时候还挺像以前的你的,都是闷葫芦。”
魏昭灵闻言,轻掀眼帘瞥她,颇觉好笑,“以前?你如何知晓孤的以前?”
楚沅也没想瞒他,“我就是知道啊。自从我第一次去过魇都旧址,魇生花开始在我手腕生长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你。”
魏昭灵一怔,或是并未想到还有这样的缘故,他看向她半晌,才开口道,“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梦到你被关在囚车里,从一条街的一头到另一头,也梦到你做奴隶的那几年……”她话还没说完,便见魏昭灵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指忽然收紧,几乎将那扶手掰断,指节都已经泛白。
他或许是从未料想过,自己最为耻辱难堪的那些年,竟会像一帧帧的电影一般,让身旁的这个姑娘在每一场梦里亲眼目睹。
“……魏昭灵?”楚沅愣了一下,她唤他也不见他应声,她观察了一下他的侧脸,索性坐得离他更近了些,半个身子都靠在他的椅子上,她仰头望他,小小声地说,“先说好你不要跟我生气啊,那也不是我想不看就能不看的,我总不能一直撑着不睡觉吧?你是夜阑王,得讲些道理。”
魏昭灵应该是听见了她的声音的,但却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他垂着眼睛好半晌,才终于将那双犹如凝着浮冰碎雪的眼睛望向她,又忽而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他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她,“若孤不讲理呢?”
楚沅被他那双冰凉阴沉的眸子盯着,她后背没由来的有点发凉,但她却还是迎着他的注视,并没有半分要退缩的意思。
“我没有什么窥探人隐私的爱好,但熬夜不睡觉是会猝死的,”
可能他的力道有点大,她下巴有点紧,说话就有些不太方便,楚沅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她没掰开,只好又望着他说,“看了就看了呗,那不都是你的经历吗?我要是不看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呢。”
“我可不经常夸人,所以我也没有太多彩虹屁说给你听,反正因为那些梦,我反而比他们更清楚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