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应恺为迷惑鬼太子,用匕首活生生剖出了自己的神格。他其实可以选择更加平和、没有痛苦的方式,却偏偏采用了这种血腥自残的手段,来换取内心的平静。
但出乎意料的是,此举竟然大大缩短了他投胎赎罪所需的时间,如今只要投胎九次就能洗清罪孽,再续仙缘了。
徐霜策带着宫惟回了沧阳宗,临分别时长孙澄风欲言又止,犹豫半晌后还是忍不住道:“镜仙大人,我还是有一事相求。”
宫惟道:“其实我不能算仙,我应该算天道的一个灵……不过无所谓啦。何事?”
长孙澄风恳切地问:“您可否缩短应盟主每次投胎所耗的时间,或者想想办法,略微减轻他每一世的病痛呢?”
宫惟愣了下。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睁大,沉吟须臾,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虽然我很喜欢师兄,但可惜,不可以。”
长孙澄风虽然有点失望,但仍然恭敬地听着。
“我可以每一世都去探望他,但不会做任何事来减轻他应受的惩罚,因为那些被卷入灭世之火的民众是无辜的。虽然那些民众都投胎转世了,但曾经发生的苦难必须要有人记得。”
“澄风,你知道在蝶死梦生里的这些年来,你们凡人教会我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吗?”宫惟袍袖在身后飞扬,眼神却肃穆沉静,望着脚下的苍茫大地:“――善恶与生死都不是简单的加减。”
长孙澄风心头猛然触动。
“所以,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宫惟转向他微笑道,“这芸芸众生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在将来得到相应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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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那天,筹备已久的盟主继位大典终于在褪婀举行了。
玄门百家齐聚岱山,沿途放了无数烟花。
新建成的升仙台高达百丈、云雾霭霭,宫惟拉着徐霜策的手坐在白玉高台上,一边看着远方的星子与人间的灯火交相辉映,一边在徐霜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小话,盘算着将来两人一起下人间玩儿,又盘算着沧阳宗还有多少钱,还计划将来借探望宣静河的机会去皇宫尝尝御膳房的口水鸡。直到深夜子时来临,他才停下诸多美好勾画,站起身来舒了舒筋骨,笑道:
“是时候履行我的诺言啦。”
徐霜策站在他身侧,只“唔”了声,眼底有一丝柔和的神色。
宫惟双手抬起,犹如从天地中召唤什么,柔和强大的神力如轻纱般一层层释放出去,充斥了整个人间。
紧接着,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从山川大地升起,在夜空下汇聚成千百朵明亮的光晕。随即那光晕又哗然四散开来,各自拖着迤逦的尾光,飘向人间各地的仙门。
宴春台、谒金门、沧阳宗、褪婀、巨鹿城、甚至高悬天际的医宗金船……所有修士都不约而同抬起头,望着夜空下梦幻般绚丽的盛景,不知是谁最先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这是……这是归魂吗?”
“是黄泉下的逝者归魂?!”
“魂兮归来。”升仙高台上,宫惟眼底倒映着千万星海,微笑道。
“当日我杀上升仙台时,曾经许诺死于我手之人,来世皆赐功德傍身。如今不仅赐予功德,还令众魂各自投胎回到本家,这样便能血亲不断,再续前缘了。”
远处褪婀方向,长孙澄风御剑而来,降落在两人身后的升仙台上,缓步走上前来,怔怔望向那千百个奔赴各家的明亮魂魄。
宫惟没有回头,指着巨鹿城方向笑道:“澄风,你看,你们长孙家损失的那十一名子弟如今都投回本家啦。”
长孙澄风嘴唇微微发抖,半晌抬起手来,抚摩自己胸膛心口的位置。
只有他知道这里曾经被一剑贯穿,但致命的创伤已经愈合,连痕迹都消失不见。
因为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替他死去了。
“我的……”长孙澄风仿佛终于鼓起了勇气,颤抖地问:“……我的那个弟弟呢?”
宫惟沉默片刻,徐霜策也没说话。
“你想让他活吗?”半晌宫惟才问。
蝶死梦生中被杀身夺舍那一刻的绝望,现世升仙台上复活那瞬间的震惊,血缘深处错综复杂的恩怨……无数前尘往事,都如走马观花般从脑海中掠过,最终化作茫茫一片空白。
“我想让他活,但我不想再见到他了。”终于只听长孙澄风沙哑道。
“我是个有私心的凡人,只想与白霰一起,百年后共葬在巨鹿城的太湖边。”
夜空已经恢复岑寂,那千百团转世的魂魄,都各自奔赴故园,消失在了人间。
“世间事有如意者,亦有不如意者。”良久宫惟在夜风中叹了口气,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只唏嘘道:“度开洵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这时罗刹塔的神光凌空而至,尉迟锐从褪婀来到升仙台,裹挟着满身酒气,走上前来。
他明显被众人敬了很多酒,但脚步非常稳健,眼神也一片清明:“都回归本家了?”
“差不多吧!”宫惟微笑道,“仙门各家未来几年出生的婴儿,都是当初在升仙台下战死的子弟,而且生来自带功德,对修行是有帮助的。”
他怡然呼了口气,仿佛终于完成了某个重大的责任:“此间因果终于闭环啦!”
玄门百家之所以会一心修建通天大道,归根结底是源于对飞升的渴求,以及受了鬼太子的蛊惑。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阻拦宫惟,宫惟也不会在最后关头被迫杀上升仙台,那些年轻子弟也不会命丧他手;此间因果太复杂,远远不能用谁对谁错来一言蔽之。
宫惟是可以撒手不管的,但他仍然尽心尽力,把每个战死的魂魄都投回了本家。
尉迟锐回头望向谒金门方向,似乎有点开心,少顷道:“他们给你修了个东西。”
宫惟没听清楚:“什么?”
长孙澄风一手扶额,无奈道:“镜仙为人间殚精竭虑,玄门百家莫不感激,因此在请教东天上神的意见之后,为您起了一座神庙,万望勿嫌粗陋。”
宫惟愕然回头看向徐霜策:“神庙?!”
徐霜策伸手掩住了宫惟惊异的眼睛,声音中带着不明显的波澜,像是一丝笑意:“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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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御剑直下升仙台,半刻钟后,宫惟终于得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原刑惩院旧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