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她带着这个东西已有许多年,否则不至于苍老得如此之快, 与郑云涛站在一块简直不像同一辈。
只不过她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呢?要么就是靠惊人的意志,要么就是另有他法。
想来这人也不像传闻那般柔弱无力, 或许也是个厉害人物。
这么想着,柳黛对郑夫人的戒心更多一分,刻意放慢了脚步, 让自己更贴近什么都不知道的郑彤。
郑夫人打断郑彤的喋喋不休,“你呀……你以为柳姑娘同你一样是个不听话的野丫头?柳姑娘是大宅院里教养出来的,衣食住行都讲规矩, 哪能真与你睡一个屋子,你可不要只顾自己开心,却委屈了家中贵客。”说着说着,就来拉柳黛的手,“柳姑娘不要介意,我家这个最是天真浪漫,规矩是不懂的,但胜在心眼好,待人真诚,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半点做不得假……”
她面上絮叨的是郑彤,但柳黛晓得,她趁着靠近的机会在探柳黛的脉息。
柳黛安如泰山,随她试探,全程点头微笑,横竖她在人前就是个娇羞寡言的性子,半句废话都不必应付,轻松得很。
“咱们就在小花厅里用饭。”郑夫人松开手,心中疑云散去大半,将柳黛引到一间三面透亮,挂薄纱帘的厅里,厅当中摆一桌丰盛饭菜,菜色碗碟并不比柳府逊色,想来这些年郑氏夫妇在九华山过得很是滋润。
郑夫人招待她,“快坐下,就当是自家人吃饭,不必拘束。”
柳黛继续点头,由丫鬟伺候着净过手,握起一双象牙筷,瞧着眼前缤纷复杂的菜式,真如回到柳府一般。
这倒是提醒她,立刻放下筷子,面露难色。
郑夫人自然要来问,“这是怎么了?是饭菜不和胃口?柳姑娘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这就吩咐厨房去做。”
柳黛摇摇头,眼泪说来就来,随着她摇头的动作一滴滴落到嫣红的桌布上。
郑夫人与郑彤轮番询问,柳黛就是咬着唇不说话,直等到郑彤急得跺脚,她才咬一咬嘴唇,艰涩地开口说道:“我走了这么些天,信讯全无,不知夫人可曾听说……柳家同我夫家作何反应…………”
“这……”
听说是听说过,但却不是什么好消息。郑夫人一脸为难,不好直说。郑彤这会子也知道看脸色,闭上嘴装乖。
柳黛眼圈泛红,泪如雨下,“夫人……我一路上已有心理准备,好的坏的都请您言明,给我个痛快。”
“唉……”郑夫人长叹一声,为难道:“京城柳大人府上倒是放出消息来,说家中柳姑娘身子弱,在送亲路上重病不愈,还未到大同就已经香消玉殒,现如今已由赵大人在大同发丧,早已经入土为安……”
“也就是说……世上再没有柳家六姑娘这个人了……”这结果既是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柳黛顶着这个身份十七年,现如今这身份作了古,生生从她身上剥离开来,她的惊骇与难舍并不全是作假。
“阿黛……”郑彤偷眼看她,小心翼翼唤道。
柳黛回想起她爹柳从蕴,同西北粗犷豪壮的武将不同,她爹进士出身,是个实打实的文将,但论行军打仗冲锋阵前却从不输人。
那时候她们陪着柳从蕴在西北,也曾有过一段好时光。
只不过那时光太短,年岁太远,她已然记不清了。
柳黛抽出绣帕,低头把眼泪擦干,缓上一口气再次提起象牙筷,默不作声地用起午饭。
郑夫人朝那还盯着柳黛看的郑彤使个眼色,郑彤连忙坐下吃饭,这一桌才安静下来,让柳黛能有个清净饭吃。
直到午饭结束,苏长青与郑云涛一干人等都没从前厅离开,郑夫人嘱咐郑彤带柳黛回空山院休息,郑彤满口应是,却拉着柳黛走了另一条道,把随行的丫鬟急个半死。
紫衣丫鬟胆子大,张开双臂挡在郑彤面前,“大小姐,夫人特地吩咐,不能让你往前厅走。”
“你都叫我大小姐,那大小姐的事儿轮得到丫鬟管吗?我爱去哪去哪,谁都管不着。”郑彤哪吃这一套,她一个擒拿手,紫衣丫鬟便被她俘虏,哇哇喊疼。
柳黛还琢磨着郑彤这姑娘摆谱有一手,当下便被郑彤拽住手腕往前拖,“这么久不放出来吃饭,我爹铁定又要罚大师兄,哎,你不知道,我爹对谁都还好,只对我大师兄严厉得……有点儿不近人情……”
好大的胆子,亲爹的坏话都敢说。
柳黛被郑彤一路半推半拽领到刑堂,说是刑堂其实不过是一间简陋朴素的屋舍,梁高柱阔,放一般人家里多半要设成祠堂,用以供奉祖宗排位。
这刑堂里也有十二幅画像,听郑彤介绍,这都是九华山十二任掌门,摆在最中央的自然是九华山开山立派的祖师爷张云山,画上人白发须眉,仙风道骨,若说他是天人下凡也必有人信。
她二人赶到时,苏长青已剥了上半身衣裳,将两只袖管扎在腰间,露出肌理分明的后背,以及线条起伏的臂膀。
柳黛眯着眼看过去,目光聚焦在苏长青挺直的背脊,他的身体从后颈到脊背产生一道极其流畅的弧线,乍看之下是优雅纤长,细细观察便晓得这白皙皮肤下藏着的劲道。
她伸出食指,葱管般的指头隔空一画,仿佛当真贴住苏长青后劲一路划到尾椎,划得她心尖儿微颤,考虑找个机会去他身上试试。
刑官与苏长青交谈过后,郑彤急了,拉着柳黛的衣袖说:“大师兄要领二十棍呢,他才受过重伤,再打二十棍要把命都搭进去,真是个傻子,我和陈怀安这不都好好的么,他去领个哪门子的罚?”
柳黛瞟她一眼,瞧见她脸上的焦急不似伪作,暗中感叹他们师门感情真是特别,平日里见苏长青就像老鼠见猫,却又见不得苏长青吃苦受罚,怪哉怪哉。
“不行,我要去找爹求情,大师兄肯定没跟他提自己受伤的事。”郑彤着急忙慌的,这就要去前厅求郑云涛。
柳黛拉住她,“前厅那么多人在,就算苏公子好面子不肯说,陈怀安也必定要提起。既然如此,仍要罚他,那自然有罚他的道理,想来这样好的苗子你爹也不想轻易断送,行刑时会有分寸的,你放心,小点儿声,不然郑夫人可要来抓你了。”
她可不想放弃观看美人儿受刑的场面,一朵娇花生在暖风里自是美好,但倘若受尽雨打风吹,也不失为另一种美。
刑官取来一根长约三丈,酱朱色实心圆棍,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闷响。
苏长青那张几近完美的后背上除却柳黛留下的掌印,顷刻间便多出一道绯红棍痕,继而是二、三、四、五,纵横交错,密密实实。
郑彤捂住嘴,从头至尾都在柳黛耳旁叨念,“要死了要死了,我大师兄当真要被打死了。”
柳黛不耐烦地看她一眼,心想她可替苏长青数着气息呢,稳得很,离死还有老大一截。
苏长青这些年的基础功夫没白练,内力稳健,还能再受她一掌。
不过她改主意了,下次再收拾苏长青,她得用鞭子。
到时候雪白血红,应是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