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听海
——关于文艺原色的联想
海能听吗?
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画家画海,又有多少诗人吟海?多得无法统计;包括世界著名小说家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以及闻名遐尔的电影《冰海沉船》……,这些作品的外壳,都是从视觉上展示大海肖像的。
而法国现代派电子音乐作曲演奏家亚尔,在艺术长廊中别出心裁,他将万顷波涛,浓缩于一盘小小磁带之中,只要你按一下音响的键盘,咆哮的大海就在你的头脑中手舞足蹈了。
行文困倦时,我常常听亚尔的海,它时而疯狂,时而絮语;时而暴虐,时而温柔;时而低吟,时而亢奋……从中,我听到了大海深沉的呼吸,我觉得我认识了海,并从大海中吸取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那次,我远行南海西沙群岛,便把亚尔的海带上,一则解除漫漫航程上的寂苦,二则想和真实的海作个比较;眼睛眺望着真实的海,耳中听着音乐旋律中的海,不是一件很有情趣的事情么?!我从南国的陆地边陲出发,和几位文友乘一艘运输船,驶向南中国海的腹地心脏。船在颠簸,我在不停地呕吐,为了转移中枢神经和压抑呕吐,我把小小耳机,插入自己的耳朵。不想,这却使我对艺术的海和原始的海,有了新的体察和启蒙的觉醒……
那天船艇行驶在琛航岛和珊瑚岛之间,二十三号强台风在太平洋生成,旋即横扫菲律宾,又从南沙而西沙。入夜,船艇只好在大,抛锚。午夜时分,涌浪卷起锚链撞击甲板哐啷哐啷的巨响声,首先把亚尔电子音响中的海割裂成碎片;继而艇身左右倾斜地打开钬苄,舱门被风吹开,我铺位旁的一个茶瓶盖子叽哩咕噜地滚落到了能,板上。
海吼哮了。
海疯狂了。
耳机中的海迅速褪色,变成缕缕游丝,而我身下的海,则排天而来。狂浪飞上甲板,又折然飞去,船舱之舷窗,留下浪打的水痕。水珠儿尚未坠落干净,另一个狂浪扑了上来’眼前一片混浊,一条两千多吨重的船,竞像一片树叶一样,上下跳荡,似已被风浪夹携到浪的漩窝、海的深渊中去了一般。
耳机从耳朵中滑落,我像醉汉一样在舱内踉跄。活生生的海,用它全部蛮力,一会儿把我抛向高空,一会儿又把我掷向谷底。海似乎正在翻身,它痉孪着、震颤着、呐喊着、厮杀着,把积蓄在它体内的原始热能迸发出来,把浪甩向夜空去和星月接吻,把船埋进海底的死亡之谷。在这一霎间,我突然感到世界上一切描绘和吟唱海的艺术,都已宣告死亡;特别是那些吟颂海上长虹和娇艳浴女的诗人画家,该他妈的去自杀;就连亚尔电子音乐中的海,在真正的海啸面前,似成了干涸了的无水之塘,他写在五线谱上那些音符,一律变成了僵死的小小蝌蚪!
尽管亚尔的海已经死了,我还是踉跄地抓起耳机,并把它塞进耳朵。不过,我再不是用这小小东西来抵制呕吐,而是压抑慰藉自己对海暴的惶恐之情。前几年,就在离这儿不远的海面,强大的热带风暴曾使一艘重七千多吨重的美国“爪哇号”钻井船,沉没海底。事后,水兵潜水至海底查寻沉没原因,那是台风先折断了粗粗的锚链,继而倾翻船身的,使这艘曾经抗击过十二级强台风的外籍钻油船,至今沉溺于海底;那位接到台风讯号但拒绝起锚返航的美国钻油船船长,时至今日还沉睡在海底的密封舱。美国派高技能的海底切割手潜入海底,想切割开船舱运回尸体,终因水压太大而无法把船舱割裂。这真是一幕因蔑视大海而遭到大海惩罚的悲剧。
海是凶残的。海是个暴君。
昔日在书桌上听亚尔的海,虽有急风暴雨的章节,但底色还是嫌太缓了一点。它的旋律组成,常使人想像到一个安静地舒展着四肢的贵夫人,在沙滩上均匀地呼吸。它轻柔地把潮水吸上沙滩,又把它轻柔地吐回大海。间或有几只白鸥在吱吱地飞鸣,或追随着碧浪,或嬉戏在蓝天,或尾随着刚刚启锚的白轮……对比我身下发了疯的大海,虽更有诗情画意,但却少了海的神韵和海的性格。
而真正的海,永远像分娩前的产妇,它騷动着躯体,狂呼着,吼叫着,低吟着,从没有过片刻的安静。这个孕育海底世界的鲸鲨和千百种鱼类世界的母体,用蔚蓝色的华装掩饰着它原始的野蛮和冷酷……于是,我往日对海的孟浪,被撕碎了,它变成大海喷吐出的一个个泡沫,旋即被卷入呼啸着的海底深渊。我吃力地转下亚尔音符中描述的海,在晕眩的冥思之中,我仿佛悟出?点什么,这就是现代文学艺术对原始真实的雕琢、粉饰和奸污。包括像风靡全球的亚尔电子音韵,都是站在沙滩上观海,坐在快艇上嬉海,灵感的神经末梢,还远远没有戳透海的表层。当然,对那些沉湎于布尔乔亚式的文学艺术家或以粉饰真实为本能的作家来说,那不仅仅是对真实的玷污,也是玷污自己~^文学家、艺术家的花环套在他们头颈上,无异于一条眩目的纹锁……海中听海——不虚此行。
志此短文,以不忘在文海行舟时,牢记大海的原色。它生命的表象是水,它生命底蕴却是火一在浮海的底层不仅有漩涡,还有能毁灭和铸造一切的冲天火舌一它的学名叫地火岩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