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鱼与唐冠螺的夜话
——且当灵魂独白……
有的诗人把贝壳喻为仙女浴后遗落在海滩的霓裳。真是够浪漫的!
我有一枚武士盔冠般唐冠螺的贝壳,她是我从西沙群岛的一个沙滩上捡回来的。我十分珍惜这颗贝壳,由于她的存在不仅仅使我常常怀念中国南海一块块翡翠般的礁盘;这贝壳的玲珑透剔,还常常在静夜中牵动我的千缕思绪、万般遐想:这颗和大海潮汐相伴的海贝,究竟是被什么东西扼杀了生命、而变成一个空空的壳体的。
如令,她完全变成了无生命的装饰品,被我端放在写字台前。一位好友近日从丹麦归来,送我一尊小小铜铸的“美人鱼”,我把安徒生童话中披着长发的海的女儿,端坐在贝壳的凹心,让她们彼此倾吐对海的思念,重温苦咸苦咸的浪花、以及她和她轻松的或沉重的往事。
望着台灯下这两颗美丽而又孤独的灵魂,我听见了她和她在冥冥冬夜中的生命倾诉:美人鱼:你是怎么变成装饰品的?唐冠螺:你呐?
美人鱼:我先提问的,你该首先回答。唐冠螺:你昼夜二十四小时坐在我的身上,我时刻为你负重,有我权利要求你先回答。
美人鱼:那是主人的刻意安排,以表示我们身分之不同。
唐冠螺:你别自作多情。主人之所以让你坐在我的壳心,那是因为你体积小,我体积大;你别忘了,在主人眼里,你我命运一样都是摆设。
美人鱼(由苦涩无言变为愤懑、我虽死犹生,我的生命永恒。你知道有个童话作家叫安徒生吗,我永远活在他的书页里。
唐冠螺(讥嘲地):小姐,你别往脸上贴金了。我不过死过一次,你却死过多少次了。你还记得你家族的悲怆历史吗,你的母体聶立在哥本哈根海岸。对吗?美人鱼:那是在一九一四年。唐冠螺:你记忆力还不错,但是你知道在一九六四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美人鱼(由愤懑而悲凉):那一年发生了……发生。
唐冠螺:别不好意思嘛,你我都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家族史。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吧!那年,孕育你的母体一那尊高大的美人鱼的头被人砍掉。你母亲早就死了,你怎么能够永生?!
美人鱼(潸然泪落):可是后来雕塑家又给她按上了一颗新的头颅呵!
唐冠螺慨而慷地喊道:那是艺术家的伪作!他们为了装饰美好,不断掩饰严酷的真实。你就是断头母体的一个产儿!
主人此时停下耕耘的笔。他点燃了一支烟,透过缭绕的烟雾,深情地凝视着端坐在唐冠螺怀抱中的美人鱼。小小美人鱼神态怡静闲雅,似无任何悲楚的往事发生;她一身青铜色的皮肤,眼波似在流向哥本哈根海湾里的轮渡和桅帆。她可能不知道就在八十年代尾声,生养她的美丽母亲,又被人在她的颈部锯开了一条长达二十厘米的口子。而世界上的作家和诗人,吟歌美人鱼的诗文成于上万,又有哪个文豪去描写她颈部流下来的鲜血呢?
美人鱼(感叹地):我的一条胳賻也是假的。唐冠螺(惊愕地):这我还不知道。美人鱼:一九八四年我哥本哈根的母亲被人断去一条手臂,但很快被艺术家焊接上了。
唐冠螺(同情地):你命运真是比我还惨,你活着的美人鱼母亲,多次被邪恶断头断肢。你说,世界为什么总是扼杀美好的东西呢?
美人鱼(摇摇她的长发):真使我费解,我至今还不能了解人类。沉馱片刻。
美人鱼:那么,你是怎么死的。唐冠螺沉吟地没有回答。美人鱼:是老死在海边的吧?唐冠螺:你总是在海边站着看海边风景,对海贝类家族真是一无所知。我要是老死的,外壳就没了现在的光泽,它就会像人间火葬场焚尸炉里的骨灰,黯然无光。我如果是那类货色,主人怎么能有兴致把我从遥远的西沙捡起来,并千里迢迢地带回到北京来,跟你这条美人鱼一块摆在他的写字台上呢?
美人鱼(扬起两条好看的眉毛):这么说,你死于青春年华?可是你有着坚硬的外壳,又生活在海底,谁有能力来戮杀你呢?!
唐冠螺:安徒生童话中的美人鱼是聪慧的,你应该知道。
美人鱼(若有所思地):你是渔夫打捞上来,煮食了你的肉;将你空壳拋在海滩上时,你正年轻,或许是刚刚当了母亲……
唐冠螵:你猜对了一半。当时,我腹内确实已经孕育成了珍珠——但是,我并不是被渔夫打捞上来的。
美人鱼:另一半我也猜到了。你所在的南中国海,海底正在进行造山运动。并不安分的地火岩浆,从地壳涌出,掀起了汪暴的海啸,一下把你从海底抛向了海滩;于是,你和你的家族,便一块遭到了厄运。
唐冠螺:真叫你猜对了,但还不十分准确。你们海上称地壳运动为“造山”,我们在海下的动物世界,管这叫“造神”。每每立起一座山神,发狂的海都向海滩抛出无数海底家族,我就是这样被抛上海滩的……
此时主人再次停下在稿纸上爬行的笔。原来,不净是人间才葙-次次的造冲忖动,海也有造神一说,那该是拱出海而的水沛淠岭吧!
唐冠螺:少滩足软的,我又生有保护自己的硬壳,因而并没能伤及我一根逛毛,只因我对陆地的一切都感到陌生?
美人鱼:陌生会渐渐熟悉的。关键之所在你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极想知道这个秘密。
唐冠螺(沉吟无语):……
美人鱼:因沙滩干旱憋死的?唐冠螺:那是潮湿的沙滩,海水常常漫过我的身子。美人鱼(有点失去耐心了、你到底是怎么变成一个贝壳的?我的智商太低,实在是难以猜透你的死亡之谜了。
唐冠螺:说起来像是一出龙宫大戏。大约在我被抛上海滩的第五天,我忽然看见一群我的同类,蹒蹒跚跚地向我走来。我之所以把它们看成是我的同类,因为它们的外壳和我一模一样;可是当我发现它们的壳体里突然露出一只只带毛的爪尖时,已然唯时太晚了;原来它们是一只只横行霸道的小螃蟹时,它们已经疯了般地包围了我,先用爪尖掏食我的内脏,后又你争我夺地抢开了我腹内的珍珠。我想合起贝壳来,已经来不及了,只是感到一阵阵钻心巨痛,我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美人鱼:噢,你是被“寄生蟹”杀死的。
唐冠螺(黯然地):是的。
美人鱼(低泣起来):真比我还可怜。
唐冠螺:还有更为可怜的事儿呢!
美人鱼:什么?你说什么?
唐冠螺:这是我的灵魂离开壳体之后看见的。它们把我的肉体吃光——包括养育珍珠的子宫和胎盘,掠夺走珍珠之后,最让我吃惊的是,它们中的一只寄生蟹,便把我的空空壳体,当成了它的巢穴。困倦时它在里边睡觉^出去残杀时,它又把我顶在头上,当成自卫的盔冠。我的灵魂终于明白了:我们的海贝家族,都是被寄生蟹杀死的;然后,我们的壳体成为它们耀眼的盔甲。吃你,抢你,还把你当成(为装,再去袭击我那些善良的同类……
主人若有所思地第三次停下写作之笔。他第一次认真地把美人鱼取下来,放在写字台上。之后,他又把唐冠螺又举到灯下,仔细地端详。他惊异地发现那贝壳的边沿上,有着小小的斑点。它像鲜红的血,但却又比鲜血明亮。
主人开始翻阅案头辞典,在海贝类的条目里,终于找到了这种贝类的学名一她叫唐冠螺。之所以有这样的称呼,是因为它的体形酷似唐代武将头上威武而美丽的盔冠。或许是由于作家职业本能促使之缘故,我突然联想到人类世界也有着一只只的“寄生蟹”,他(她)们窃居在前辈人的威武盔冠之下,干着和寄生蟹一样巧取豪夺的勾当……
美人鱼(嘤嚶而啼):你真够惨的,死得竟然那么目不忍睹。
唐冠螺:你我都是邪恶的牺牲品,可是那些描写贝壳的诗人和作家,总把我写成他妈的“仙女的霓裳”之类,难道他(她)的良心被天狗吃了;为什么总不去触动那些吃我五脏、夺我珍珠的寄生蟹呢,大概是怕利爪抓伤了他(她)们的肤肌吧?
美人鱼:我也是个不幸儿。那些咬你皭你抢你的其实都是王子哥儿。你读过安徒生写下的《美人鱼》吗?我原来是一条长着美丽尾巴的小美人儿,在一次海上风暴中,我抢救一位卫子軒儿,我爱他爱得要死,为得到他的爱,我服用了一剂巫师旳药,把鱼尾考成两条白白的玉腿;可是为此我茚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無只能用眼波表达我对他海一般的深情,但那位王子哥儿却娶了邻国的一个公主……
唐冠螺:我龙汽里的老母亲和姐妹们,给了我一把竹刀,要栈用剪刀扎破那王子哿儿的心脏,只要让那滴滴鲜血流到我的腿上,我的双腿就能还原成为鱼尾,重新回刊水晶宮中去漫游。可是……可是……我不出来。可惜对这一切都知道的太晚了。
龙人饱:你是不是能告诉你找而前的人呢?!
凌晨两点,我吞服下的安眠药失灵了。我反覆琢磨着美人鱼和唐冠螺的彼此生命倾吐,觉得她和她都不应该再是我写字台上的摆设。我从床上爬起来,把贝壳洗得一尘不染,又用净布把美人鱼擦得干干净净,重新放在写字台前,然后我才安然睡去。从此,我案头多了两部喻世经书;每当我挥笔写作时,我面前有了一面正邪的明镜……
1993.1.4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