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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等待月残——圆明园夜话

穿越梦境 从维熙 11158 2021-05-09 03:18

  第四章

  我曾到过开封以东的兰考,那里黄沙弥漫,大地如同盘卷着的一条沙龙。曾有个与风沙搏斗的汉子,名叫焦裕禄;但他壮志未酬,就葬身于这块黄河滩上。天灾加谎祸的年代,兰考盯姓更加的命运凄惶,导游小姐大概只知其黄河在该地之宽,而不详黄河在兰考的悲怆故事。民国年代,兰考黎民卖儿卖女之事,已见诸史册资料记载,无需赘述;1961年,我当时虽然已身陷大墙之围,在囹圄之中却也知道兰考苦难之一二。当时,我在塞外一个叫营厅铁矿的劳改矿山开山挖褐铁矿石,我的一个老右同类,在风钻停歇开采的间隙,于大山之腹,对我讲了这么一个颇有戏剧意味的遭际:没来矿山之前,他在另一个劳改单位制砖制瓦烧石灰。当时,因饥饿之故,他已然弱不禁风,劳改队长照顾他的身体轻度浮肿,给他找厂轻松的活儿一一夜班看守石灰窑。这活儿无需他费力,只要及时加柴加灰掌握好石灰窑的火候就行了。

  一个隆冬午夜,他靠着石灰窑凹进的窑门面暖身,一边烤他偷偷从地里挖出农民漏掉的红薯。由于窑门很热,他迷迷糊糊地有些睡意。就在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瞬间,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响动,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山间松鼠什么的来偷食红薯了;因为烤红薯香味能传得很远很远,鼠类动物嗅觉器官又十分敏锐。果不其然,他身旁烤得半熟的红薯没有了。他打开手电筒开始寻找窃贼,却发现了一个奔跑的人影。当时,一两粮食可救活一条命,我的这位“同类”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弃那几块可以饱自己肚子的红薯。便朝那黑影边追边喊,让贼放下属于他的那一点点口粮。那贼边跑边吃,跟他转开了蒙着苫布的石炭堆。我的“同类”急了,声言他要开枪(其实他手中只有一条防狼木棍),那偷吃他红薯的“贼”在无奈之际,抓了一把石灰向他脸上一扬。好在冬夜风大,石灰面儿被吹飞了,没伤及他的眼睛,那人便扭身给他跪下,拉下遮头棉帽,同类用手电筒照照,抢食他口粮的竟然是个姑娘:

  “俺是黄河岸上兰考的,逃荒逃到这儿,人家管俺这号人叫‘盲流’。”

  她又说:“大哥,求求你饶了俺吧!俺不当‘盲流’黄河河沙就会把俺给埋了,俺会饿死在那儿的!”

  她不知我这位“同类”,是个在大墙之外石炭窑值班的“老右”,也不知道他也空着肚皮,继续乞求他说:“大哥,你收下俺吧!俺啥都能干,俺跟你一块烧窑。”(此情节,被我写进全国第四届获奖的中篇小说《风泪眼》)

  那导游小姐圆圆脸庞,倒挺像我那“同类”在大山之腹追述的那个“盲流”的小姑娘。可是她无法知道这个黄河故事,她或许也不觉得黄河流经兰考时的二十多公里河宽,堪称世界第一,是中华民族一尊耻辱的金杯吧?!这不能箅她的过失,她的年纪不可能知道那么多。她的职业是导游,对游客讲述黄河文化的璀璨是她的职业要求。更重要的是,她工作在这艘飞船上,每天能体察改革开放的速度,能看到海内外炎黄儿女对黄河的虔诚,因而她的语音里只有欢悦的轻松,没有历史的沉甸和苍凉。她衣着入时,脸上轻施粉黛,像这艘飞船一样,是阴阳交替跨越时代的产儿。她全部的幸运,在于比那兰考小姑娘晚落生了20年,她的青春花季开在黄河渐渐溶解冰冻、乍暖还寒的日子。风从南方吹来,绽开洛阳牡丹的笑靥,使黄河畔的中原大地,像茧蛹破壳而出,爬出冷宫,走出封闭;如滚滚黄河流向海洋那样,面对的将是一个纷繁的世界……

  导游小姐还在喋喋不休地对游子们讲着什么,我无暇顾及,我的目光追随着黄何水浪中的一条舞动着身子的金蛇一一那是黄河正在日落,洒进河心的一束余光。瞬息之间,我气息奄奄的老祖母,变得有了灵性和生气,她脱去了东行苦行僧般的黄色袈裟,迅速穿起了金光闪闪的丝绒长裙。是的,她太需要火和光的照耀了,只有火焰和光束,才能唤发出她一点早已逝去的青春光彩。

  我之所以如此遐想,不是出自文人的孟浪,而是根据对黄河生命历史的推箅。亘占年代,蛰居在黄河之畔商丘的燧人氏,发现了钻木取火之术,他把火种献给了黄河,献给了人类。史书上说,在那个古老年代“河清水澈”。这是否由《周易》中阴阳互补、水火互补演化出来的梦呓,笔者不得而知;怛燧人氏钻木取火的远古岁月,黄河水清如碧则是记载于古版书页之中的。至于火神普罗米修斯,从天堂偷火给人类之说,这属于神话范畴,无法与有史可考的燧人氏媲美。据《韩非子!五蠹》中记载:“上古之世,人少而兽众……民食果窳蚌蛤,腥臊恶臭而伤胃腹……有圣人作钻木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此人即燧人氏。至今,河南商丘县志记载着,燧人氏墓葬处在商丘西北,当地II立着相传为燧人氏取火成功,而建造的“神火台”。

  黄河需要火光的照耀,因其古老;黄河岸边的河南,需要火的燃烧,因其地处内陆,长期封闭,极需打开和世界沟通的墙围。基于贫穷带來的自省,求变求新之心急如星火。于是,河南的“黄河之旅”,便首先从远祖的燧人氏故里开始,以誓改革开放之火,照亮古老文明的中原大地之决心。

  河南商丘人首先沿用燧人氏的方式,钻木取得火种,将其置入火种盒内,护送至黄河公路大桥;以“黄河之旅”为龙头,意在扩大改革开放之火炬,在大桥上熊熊点燃。当即,由运动员将火炬传至歼封、郑州。火炬传递至郑州后,兵分两路,一路取道黄河邙山风景区,一路取道龙门石窟和中国第一佛堂白马寺和玄奘故里,两路火种同时向三门峡市进发。4月20口晨8时许,三门峡市举行了规模浩大的“黄河之旅”开幕式,火炬传递至黄河旅游船的船长手里,给古老的黄河送去一簇生命之火,给“老祖母”送去一丝春绽的信息……

  那天,正是农历谷雨时季。三门峡市10万市民潮涌般地浦上街头。楼房的一扇扇窗子被推开,娃子们像猴爬竿儿一般爬!二路旁大树;那些站在碎路两侧的百姓,苦于难见穿行街市的文艺表演,前挤后拥,至使警察热汗淋漓地维持秩序。在濒临主会场的三叉路口,齊察不得不拿出皮带、电棍,以保证开幕式正常进行。

  我坐在宾客台侧,仔细观看了昔口占老虢国的后裔们的面部表情。有的是来看演出,有的是来看洋人;有的似乎明晓这是中原大地解冻的惊蛰雷声,有的则是茫茫然一幅浑噩神情。谷雨,谷雨,中原大地早就盼着这场滋润万物的祥和春雨了。在三门峡市的街巷,飘来了“丝路花雨”,流过来一条彩色的河流。日本北上市市民,特意从日本跨海而来,演出了“鬼剑舞”,他们的闪闪青锋,仿佛意在驱逐邪魔,给河南送来风和日丽,带来五谷丰登。寺院的100名僧侣,表演了一个特别节目:“百僧顶灯”。他们身披朱黄色袈裟,每人头上碗内都顶着一束烛火,11人一行,排成9行,剩下的一名方丈,手持佛旗;随着撑门佛旗的舞动,百僧步履轻盈,状如飞龙,走蛇;蛇、龙时而盘卷卧地,时而跃起腾空;时而像圆寂般冥冥而坐,时而又像回世的金刚力拔山兮。不怛在北京大舞台上,难见意境如此深奥的禅佛表演,怕是在全球经纬也难觅有第二个“百僧顶灯”的精湛之艺了。尤其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任凭百僧们如何演练艺技,头上那一百盏佛烛之光,无一熄灭;因而,当百僧表演完毕,以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时,黄河之滨的三门峡市,掌声之响如同谷雨催播的撼天动地之滚滚雷鸣……

  静。

  此时此刻,传递燧人氏之火的盛况,连同三门峡的电闪雷鸣,都已远远地留在了我的背后。我的思绪从纷繁色彩之中,回落到这艘气蛰船上。随着血色夕阳的滑落,舷窗外的黄河,如同一条燃着了火的河流。赤裸着胴体的老祖母干瘪的轮廓,消融在火的光焰里,湮没在一片枫红般的血色之中……

  飞船上寂静无声。海内外游子都在观赏黄河日落前瞬间的辉煌瑰丽。我忽然想到,这是老祖母你的又一次庄严的分娩,满河的火焰是你诞生婴儿时流下的血水,因为你这次的分娩,不仅伴随着巨大的阵痛,还伴随禁锢的春冷。尽管古老中原的河南黎民百姓,为此敲锣打鼓、鸣放鞭炮,手舞足蹈,但冰凌从来不喜欢涌动的春水,冬天的影子总是不情愿地看见春的绿色。因而,你这次伟大的分娩,充满艰辛。是吗?我的久远久远的老祖母!

  你仍然不作回答。只留给我一片血色的苍茫。

  我望着舷窗外的一片落霞,苦涩和喜悦就如同云和霞是姐妹一样,双双升腾在我的心际。我想起在踏上黄河舟渡之前,我曾去朝拜闻名世界的少林寺。它之所以享誉全球,不仅因为李世民在创建大唐基业时,曾有过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从人类生存历史来俯视少林,更为重要的还是少林凝聚了人类理想的真谛。

  印度高僧达摩老袓,爬山涉水到中国来布佛。届时,正值魏晋南北朝的时代,梁武帝令高僧与之攀谈禅说。魏僧认为:佛意全然在于自我解脱。达摩老祖拈须而笑:自我解脱者,小我非禅;惟能普度芸芸众生者,大我是禅。禅说不一,达摩老祖拒梁武帝挽留而去,他掐河边苇叶为舟,踏浪进入豫界,在河南登封落脚,在山峦层叠之中,开创了少林古寺。

  朝圣的脚步,刚刚迈进少林,令人惊愕的是,满山遍谷皆为习武的少年。舞枪、抡鞭、跃刀、抖剑的习武者,达6000人之众,有男有女,可谓漫山遍野皆“兵”,十分壮观。我询及了一个正在练“童子腿”功的少年,他告诉我,其中年纪最小的只有12岁,来自除西藏之外的各个行省。他们皆是兴致所好,虽因崇尚少林而来,还远远攀登不上少林寺的台阶。

  在朱墙外拾阶而上,进了少林寺山门,顿感与想象中的少林距离甚远。这里各国来的游人如织,人与人接踵擦肩而行,既无往昔少林的玄静,更没了古老少林的神奥。友人介绍我入禅堂,与法号释延明武僧相见,乍见的瞬间,我立刻敏感地意识到,少林门扉已吹进来改革春风。释延明为少林第三十三代弟子之一,他身上虽然披灰色武僧袈裟,脚下却穿着一双昂贵的名牌“耐克”球鞋。走进他的居室,用眼巡视四周,除硬木桌椅和坐禅时用的蒲垫,显得和古老少林谐合之外,室内尽多现代化的装设。

  我和释延明闲谈:“怎么室内还设置一台电话?”身材彪悍满面红光的释延明,爽快地回答我说:“生活需要。”

  我颇感诧异。他解释说:“国外的武林朋友,经常和我通话,切磋少林武功。这是一部国际直播电话,它可以和世界各地通话。”

  我被他的坦荡神情逗笑了,便调侃地说:“还顾得上练功吗?你已然成为国际和尚了。”

  “练。”

  “怎么练?”

  “苦修、苦练。每天早晨5点登山,在达摩洞达摩老祖面前,和师兄弟练各种绝功。”释延明仿佛揣摩到我心中的狐疑神情,严肃地对我说,“既然皈依佛门,就要严守少林禅宗教义。只是由于开放改革,我们的僧人生活,不再恪守清贫,苦行僧的帽子不再戴了。”释延明还告诉我,他已经拿到出国护照的签证,如果我晚到少林寺几天,就与他丢了缘分,文武失之交臂一一连同他一共10名少林高僧,应美国之邀,将飞往大西洋彼岸,一表演少林功夫,二布掸佛之道。

  对我说来,释延明和他所在少林寺的变化,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在这所古老的寺院松柏之间,我嗅到了除去香火之外的新鲜气息。我祝福他一路平安,访美成功。我远古远古的老祖母,你对你身边发生的事,怕是更感到陌生了一一这就是分娩,像多级火箭,在不断燃烧中脱落燃尽的壳体,而把卫星和《船送往茫茫天宇。你不是火箭,你的母体也在夕阳下燃烧,旧的终将死亡,新的总要诞生。这次,外国朋友和海内外炎黄子孙,来你的腹地来觐见远祖,旗帜上没有以颜色区分,“黄河之旅”的旅游标志,是一个河南朱仙镇木版画中的婴孩,他体态健壮,双眸明澈。他影喻着中华民族未来。黄河!我们可亲可敬的老祖母,你河流中的血色,正在为分娩这个新婴而流……

  在你身侧的郑州,我看见过你临产前的痉挛。在同一个闹市,在同一条大街一边是股份联营的亚细亚大厦,它的对面就是以华联为首的五个国营商业公司联合集团。双方一场商业争夺消费者的大战,震动了全国。为亲身体察你的阵痛,我和两位文友,曾亲自去商战的现场观“火”。两大集团的售货小姐都礼貌迎宾,温文尔雅。文友之一的作家刘心武,因被黄河风沙干裂了面部皮层,他要选购一瓶润肤膏。华联大厦柜台上陈设着为消费者免费化验肤质的器械,售货小姐立刻满面春风地为他化验皮肤,然后从柜台里拿出一盒适合于他皮肤使用的润肤裔。来到亚细亚大厦,人流如潮,虽然这天并非星期日,我仍有人满为患之感。亚细亚大厦的进口处,陈设着为顾客着想的各种冷饮,我们刚刚在白洁的椅子上坐定,亚细亚小姐,就走上来询问我们喝点什么。我们有意巧难她一下,说是要喝最好、最便宜、最有特色的饮料。那亚细亚小姐,应对如流,她说这儿有新鲜甘蔗榨成的甘汁,郑州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攻心的诱惑加上临场榨汁之新奇,我们在“亚细亚”畅饮甘霖,一杯又一杯,并观看榨汁之操作表演。跑马观花,无从对这两大集团对抗中的竞争,作出评断;但是我们得知,两大商业集团,都砸烂了铁交椅、铁饭碗。在亚细亚大厦的童衣销售部,我询问一位给孙女来买衣裙的郑州大嫂,这两大商团究竟哪家更好一点?因为我临离开北京来黄河时,曾在中央电视台屏幕上,连续几天看到了“亚细亚”和“华联”商战的追踪报道:双方各施谋略,以求生存发展。那位大嫂略略思忖了片刻,伸出大拇指,用河南腔回答我说:“让咱看,还是‘亚细亚’中。”

  “咋个‘中’法?”

  “咱也叙说不清,反正来这边的人,比进那边的人多!”

  “这边”“那边”的比喻,使我想起黄河之畔的古迹“楚河汉界”。当年刘邦和项羽在黄河畔兵戈以对,是为了问鼎中原,称帝称王;而兵不刃血的激烈商战,则是优胜劣汰,把商品引向开放的市场。“亚细亚”和“华联”的竞争,不仅刺激了古老的郑州,其辐射圈已遍及全国商界一这是改革逐步深化,给黄河之滨古老郑州带来复苏的历史契机!

  打开河南工农业档案,其发展轨迹弯弯曲曲,只有进入了70年代之尾,80年代之初,波峰波谷的弧线,才逐渐消失,并出现了上升的直线。它总面积16.7万平方公里,人口8600万,1991年工农业总产值1738亿人民币。“文革”的同室相戈,直到内耗殆尽气力之后,才从“与人斗,其乐‘奇’,穷”之中,琢磨出一点苦黄莲的味道来。特别是从改革开放的年代开始,河南有了着眼于利用黄河的时间。在本文前边叙说的叨年代逃荒至新疆喀什的小姑娘故园的商丘和兰考一带,大兴引黄浇灌工程,直到笔者走访黄河时,该地区接近准确的农业生产数字如1951年粮食亩产89公斤;1991年粮食亩产701公斤。皮棉1951年亩产15公斤,1991年88公斤!40年间(主要在近几年内)黄河之水给河南农业增加产值共计11.73亿元!

  黄河,我的老祖母,这个数字固然能给你带来一点欢悦,但这是纵向比较显示的数字;假如我们的思维模式从纵向转为横向,不要说用“第一世界”的富裕国家衡量,就是以亚洲“四小龙”为尺,丈量一下黄河,丈量一下黄河套,就立刻会显出河畔土地的寒酸。如果视野再扩展一下,从世界正迈向现代化的高度俯视你,你流经的5640公里的河套两翼,与这艘水陆两栖的无翼大鸟的飞行速度,还有着“世纪差”的距离。

  有一支流行曲儿,吟唱河畔黄土高原的,我用非歌手的喉咙,默唱给我的老祖母听: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每天从门前刮过,这就是——我的歌我的歌。

  另外一首,虽然不是描绘你身旁黄土高原的,但歌中唱出的神韵,颇和栖息在你身旁贫困子孙形似:低矮的土房,苦涩的井水,男人为你累弯腰,女人为你锁愁眉!

  黄河,我的远古远古的老袓母,其实在你流淌过的土地上,你或许早就听见过这些歌儿了;我在气垫船上无声地再次对你默唱,是表示亿万个黄河子孙对你的苦恋、期冀和向往……

  黄河上空的圆圆落日,终于跌进黄色山戟后边去了。我在气垫船上仍在凭窗外望,虽然河面上消失了老袓母分娩的浓郁血色,但我想我的老祖母并没有因失去光和热,就停止厂诞生前的宫缩!因为席卷中原人地、大河南北的改革开放巨浪,已如壶口瀑布,显示出雷霆万钧、摧枯拉朽之势。这是黄河分娩现代文明的催生剂和助产师!

  中国的老皇历上,总是把“月黑风高”之夜,视为不吉利的时刻。怛是我要对我来觐见的老祖母说,越是更深离日出越近。我这个受黄河文化抚育的晚辈子孙,虔诚地祝福老祖母能承受阵痛,挥发出你孕育古老文明的潜能,诞生出一个承前启后的新的婴儿来。那就是中国明天早晨的一轮祥云中的朝阳……

  我们等待月残——圆明园夜话

  秋很凉。秋夜更凉。

  那一缕缕凉气,好像是天上广寒宫洒下来的,使对坐在残破圆明园门楣之下的我和林君,疑是早冬提前报到了。

  林君是来自海峡对岸的一位亲友和同行,他的第二职业是艺术摄影,为了拍照一帧《月夜圆明园》,他已经两次改签机票,推迟了飞回海峡对岸的时间。之所以如此,实因天公不愿成人之美,一连几天乌云遮月;待到华月皎皎的秋夜今宵,我们驱车赶到圆明园,奇怪的是,林君脸上却又流露出心事重重的神色,坐在石柱下不急于拍照了。

  我提醒林君:“机不可失,云会爬上来的,你看那儿看不见星斗,是一团云。”我指了指天空。

  “我就等待着那团云。”他操着闽南和北京串了的语音说,同时略带诡秘地朝我一笑。

  我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几天来我受他之托,给气象部门打了不下五六次电话,询问内容只有一个:明月何时有?最后一次把人家问烦了,一个脆脆的女音回答我说:“上午不是回答你了吗?你怎么这么繁琐。不信我们的预报,你问老天爷去吧!”此时一轮明月高悬天宇,他倒等待起那团云了。“怪吗?”他问。

  “不可思议。”我郁郁不快地回答,“你要是想拍摄夜空的云,何必等到今天!”

  “不是拍云,而是等待月残。我摄影的主题变了,想拍摄一幅《圆明园残月》。”说着,他从旅行背囊里拿出一壶大肚细脖的“孔府家酒”,又掏出一只旅行杯,拧开酒壶塞子,倒上一杯酒递给我:“来,喝下去,御御寒。真是辛苦你了,有朝一日你能去台湾访问时,小弟当尽地主之谊,陪你踏遍宝岛!”

  我推辞着,理由是中午进餐时贪杯,已经引起了一场小小的不快。林君一仰脖,把孔府佳酿吞了下去,兴冲冲地说道:“从兄,我还感谢那场午餐风波呢!你在半醒半醉时讲的那番话,使我改变了想拍满圆月的想法。”

  我抿了一口杯中孔酒,仔细琢磨着林君的话。我当时讲了些什么,已不十分清晰,但大意还是记得些的:那是林君的亲友,一位搞文史工作的老者B君,慨而慷地谈起重建圆明园时发生的。他说:“海外的游子们,应该为再现圆明园的历史辉煌,贡献财力物力。”我对此表示了不同的意见:“我们国家还有许多贫困地区,比如像陕北黄土高原,像沂蒙山区……海外赤子捐献的财物,是不是首先应着眼于扶贫,发展贫困地区的教育和经济?!这些地区的百姓对民族解放贡献最大,流血牺牲最多,最近一个老同志谈起重访这些老区时,竟然老泪纵横。我看,来点雪里送炭比假凤虚凰更有现实意义!”

  老者B君立即抓住了“假凤虚凰”这个字眼,他以一个老文化人少见的狂癲,挥舞着手中的筷子说:“你说再现圆明园的璀璨辉煌,是假凤虚凰?!小老弟,那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文明,你这个文化人怎么会轻蔑文化!”

  都怨餐桌上那瓶五粮液。如果没有那玩艺儿魔术般的胀力,我一定会沉默下来,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偏偏几杯白酒进肚后,酒的精灵使我精神亢奋,热血沸腾,便反驳老者B君说:“您是研究文史方面的专家,我在这方面确实无知。可是我知道在1860年,那璀璨和辉煌被英法联军烧了,只留下了断壁残垣。这是国耻,这是中国人被洋人欺侮的见证。保留下这个国耻,保留下中华民族被弱肉强食的活字典,其意义不知道比再现清代文明要重要多少倍,这是阿拉伯数字难以显示出来的分量!”

  餐桌上出现了霎间的死寂。友人们开始打圆场,有的插科打诨地评议开了鲁菜的特点,有的说蘑菇可以防治癌症……可是林君非常认真,他以东道主的身分,来了一段简短讲话:“在座的非亲即友,我觉得刚才家叔和从兄之争,都可自成一家。大陆现在积极推行百家争鸣政策,况且这种争鸣又不违反四项基本原则;依我看这顿便宴很有价值,我不赞成无论而终,而赞成一吐为快。还望家叔您发表高见。是重建辉煌,还是应该保留残缺,海外炎黄子孙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叔叔,您不会因争辩国是,而血压陡增吧!”

  这等于对我和B君都是当头一“将”。B君抚摩了两下缕缕银须,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当众宣布说:“诸位放心,我血压正常,身无大病,每日晨起必到公园练打太极。文史馆内亦皆满復经纶的老叟,舌枪唇剑之事亦是家常便饭。我觉得,物质有价,而文明无价,重建圆明园之义举,不但能振我中华之威,还能使洋人对我历史文明瞠目结舌。小老弟是位知名作家,当知文化二字的价值!”

  我已被绑在战车之上,不战自退亦非我之个性,加上酒魔施威,便反问道:“前些天报纸上报道一个贫困山区,发生了小学危房倒塌、砸死3名小学生的事,您过目了吗?古人早有遗训,训曰‘量体裁衣、即使到了我国财力恢复到了能重建圆明园的程度,也不必急于重视这种辉煌。我认为不愿保留残缺和失败记录,而一味超负荷地去装点辉煌,是一批文化人心理上的疾瘤,夸张一点说,是民族性的残缺……”

  B君插断我的话,不无傲慢地笑笑:“请谈依据,我洗耳敬听!”

  “前年我出访联邦德国,在途经昔日筑有‘威廉一世’,大帝跃马挎剑青铜雕像的古迹时,赫赫有名、第一次把日耳曼的众多郡邦统一成德意志帝国的开国元勋威廉的铜像,居然消失了。那是1945年苏军大反攻时,一炮正好掀翻了威廉大帝的铜塑。按照您老先生的心态,历经四十多年,早该把威廉大帝铜像重塑在科布伦茨了。论财力,一尊铜像价值几何?论技术,能造奔驰的汽车王国,还筑不成一座青铜雕!像?但德国人没有这样做。德国人认为留下这座荒芜的故园,可以使后人不忘战争狂人希特勒给世界带来的灾难,并深思德意志为此而受到的惩罚。我想,一个敢于展示自己残缺和失败记录的民族,才更富有科学的进取精神,才更具有民族自信。反过来说,如果国人都像老先生这样,为了再现昔日圆明园的文明,不量国力去大兴土木,用以来掩饰和冲洗国耻,甚至为此而手心朝上,那就真成了‘假凤虛凰’了。”

  水已泼出,难以收回。我自知这番话是受酒魔指引的真情宣泄;但是料想不到,酒杯中竟有许多知音。还没容B君反唇相讥,文友0君衔接上了我的话茬儿。他说:“对重建圆明园,我投反对票。几十年内,地球上所以重新站立起强大的德意志,除了‘马歇尔计划,的经济援助以外,就在于他们民族性屮的务实精神。诸位有机会到德国北部走走,几乎到处都保留着战争留下的残缺。就拿西柏林来说,最繁华的裤裆大街旁,竟然藉立着被攻克柏林的炮弹炸掉了一半身子的尖顶教堂。乍看不伦不类,有失西柏林的尊严;细一想,就琢磨出点道理来了,人家是有意保留下来的。而老先生您……该怎么形容您呢?请原谅我说话放肆,酒后吐真言么。您自认为您的倡议是爱我中华,实际上是在害我中华,不信您去考察一下,在海德堡直到今天还保留着几百年前普法战争时被焚烧的普鲁士的残破王宫呢!那断墙残壁真有点像咱们被焚的圆明园。町是德国人把残缺保存到现在。这真和老先生想的是南极北极了!”

  老先生B君脸色出现了苍白的色泽。他用力礅了一下手中酒杯,那劲头犹如中挞纪的君主,在礅着手中权杖,同时语音沙哑地低吼了一声:“请注意,咱们是在谈论中国的事!”

  林君看看家叔动了肝火,便不失时机地举起酒杯,向亲朋们敬酒说:“黑头青衣,各有各的戏路,家叔和友人说的都自成体系。我感谢各位来光临便宴,使晚辈今日受益匪浅!好,咱们来个门前清吧!都干了杯中酒,为了庆祝中秋团聚!”

  午餐喝的是五粮液。此时饮的是孔府酒。便宴在人声鼎沸的齐鲁餐厅。而夜饮在一片荒芜的圆明园。天上没有风。明月清如水。

  只有荒坡野草中的蛐蛐儿,在残破的石宫周围低声吟唱着。

  这不断重复而乂单调的悲愁绝唱,更增添了我们杯中的几分愁色。

  “只当今夜是两岸的中国人来这儿吊古吧!”林君善饮,一连两杯下吐后,萌动了炎黄户孙的真挚深情,“我真想在这儿痛哭一场!”

  “别。”我故作开心地说,“蛐蛐儿在替我们哭,它们从月升哭到月落。”

  他抬头遥望那轮明月。我说:“云更靠近了月亮。”

  我们从石柱旁站了起来。他匆忙地走向支好的三角架,仰望着天,仰望着月,仰望着星,仰望着云。他在等待。我也在等待。我们共同等待月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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