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我就说靖西侯一脉即便没落了,血气还在的,怎会做如此糊涂之事。”
傅制听世蕃提到自己先祖,面色不由讪讪的,好在林世蕃只做未见,负手在帐内来回踱着,忽地问了一句:
“你与白先一行人接触下来,可察觉到什么异常?他有否说过一些话,做过一些事,让人摸不着头脑的?”
傅制绞尽脑汁凝神回想半晌,实在想不起那群不伦不类的商贩有何异常之处,待要回过世蕃,忽地想起一事:
“白先倒罢了,那队里有几个汉子总是抱怨行程辛苦,说什么‘便宜事都让那老东西拣了,倒派给我们这么辛苦的差使,必要把那老东西的事搅黄不可’。”
大约那话里话外被称为“老东西”的,与白先等人关系并不融洽,因此白先的商队才会如此反常,费尽心机与使团同行,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世蕃笑了笑,一脸了然。
冯斯道其人,为达目的经常无所不用其极,手段狠厉毒辣,往往连同一阵营的战友也对他心生惧意,视他如异类。
“蠕蠕姑娘十分安好,因是被拘为人质意图要挟与你,她身上并未受伤。”
傅制身形略微晃了晃,又听世蕃说道:
“明日你与承晔一道快马回京,大约还能见她一面――你既知她容色与别人不同,那日在摩多可汗金帐之内见了那巫医阿澜,就知他们才是同类――其实蠕蠕是阿澜之女。”
傅制神色凄苦,勉强笑了笑道:
“我自见到她第一眼起,便知她绝非寻常俗物。只是她父亲既然身负老可汗之死的罪责,往后父女二人怕是要隐迹于世才能保全自身了。”
“阿澜当年之事大有冤情在里面,眼下土奚律朝内拉木伦已伏法,铁勒王多半会替阿澜洗雪冤情,他们父女二人今后的日子要比从前好过得多。”
傅制咧了咧嘴巴,面上却神情萧索。
“也好,她脱了贱籍恢复身份,又能与父亲团圆,这是大大的好事。”
第74章 土牢
塞上虽然仍是隆冬天气,进入土牢之后却顿时有阴湿闷热的空气劈头盖脸涌上来。
在狱卒的引导下一级一级沿台阶向下,带着霉味的污浊空气越来越浓,逐渐淹没呼吸。
竭力避过不时自土壁罅隙中跃出丝毫不怕人的老鼠,干净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承晔觉得直要走入地心深处远离阳世了,才到达土牢之中。
大约为了方便今日的提审,拉木伦的牢房离土牢入口很近,在地底无尽的黑暗中闪着一团微弱的光亮。
拉木伦王发髻散乱,与长长的胡须黏连虬结在一处。身上仍穿着一件灰鼠皮褂子,只是满布着暗黑色的血污和泥垢。
“啧啧啧,一度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拉木伦王爷,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当真令人扼腕不已啊!”
承晔将斗篷解下挽在手里,绕着牢房走了一圈,有意将话说得尖酸刻薄。
“让我猜猜,王爷家里也加因王妃和也盖都已身死,犯了此等谋逆的大罪,即便开恩不让老王爷受那凌迟之罪,腰斩怕是逃不掉的了。也不知族人将来会如何处置?依照大宸的律法,谋逆要诛九族哪。”
透过昏暗的灯光,只看得到拉木伦扭曲了的下颌在不住颤抖,想必已是怒极。
承晔换了口气接着说道:
“王爷想必此刻心里在想,我今日来这里难道只为了落井下石说风凉话?唉――其实我是想来看另一个被冯斯道利用完后弃如敝履的痴人罢了。”
拉木伦的身影微微晃了晃,仍然未发一言。
“想必王爷知道,冯斯道原是我大宸当今圣上之父、已故莅王殿下麾下的首席谋士,曾经颇为莅王殿下信重。谁知其煽动后宫外戚谋反,勾结突伦人害死莅王和我父亲兄长,事败之后那外戚被族诛,冯斯道却得以远遁逃脱。唉,可悲啊,莅王殿下和我父兄,以及今日拉木伦王爷您,何等的英雄人物,却沦为冯斯道一介小小谋士翻云覆雨手中的一颗棋子。”
即便这般是与人提起,心中汹涌的恨意也让承晔牙根发疼。
拉木伦冷哼一声道:
“小子,你指望说了这些,我就会站在你的阵营里与冯斯道为敌吗?”
“不,我和王爷不在一个阵营里,这一点你我都清楚,但,王爷或许不知,冯斯道和王爷也不在一个阵营里。”
“哼。”
拉木伦再次从鼻孔里冷哼一声,不发一言。
“王爷大概不知道,可汗金帐的私库营烧起来之前,您的王帐中先烧起了一把火,混乱之下冯斯道带着乌木扶雷和月里朵逃出城去。那时王爷可还在金帐前,他待您何曾有半点同盟之谊呢?”
“他自来亲近突伦,一心要护着乌木扶雷那小子,我如何不知。”
拉木伦眼神稍有闪躲,毕竟乌木扶雷与也加因之事是所有人在努力掩盖的丑事,承晔知他失言了,但他却无论如何不能表现出自己也是知情者。
“冯斯道这狗贼自来与突伦人沆瀣一气,就如同我家中的惨剧,莅王殿下和我父兄被厉重威所害,而厉氏转眼又因谋反身死族灭,煌煌一场人间悲剧,最终竟给乌木南江做了嫁衣裳,平白让他失了怀远军这一大天敌。”
承晔刻意将后半句话说得极重,将拉木伦愈加闪烁不定的脸色尽收眼底,口中轻飘飘吐出一句:
“其实承晔一直不明白,以王爷今日之权柄,登极称汗不过是一步之遥,何以要选择代价最大的这条路?”
拉木伦望着牢房内如豆的火烛微微有些出神,但仍然是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
“唉”,承晔向拉木伦身旁靠了靠。
“在此之前,论起麾下武士和战马,论起可汗的信重,便是朝中资历人望如铁勒王也不得不避让您的锋芒,以也加因妃子恩遇之隆宠,诞育王子是早晚的事。届时王爷以手中权柄将外孙推向汗位是轻而易举之事,那时可汗大位之于王爷也不过差了一身衮冕罢了。”
“呵……”
拉木伦喟然长叹,“成王败寇,古今如此,无甚可说的。”
承晔皱眉做不解状,直视拉木伦的双眼问道:
“王爷可否想过,您是如何一步踏错步步错,走到眼下这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