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勒王默然沉思半晌,意有所指道:
“你们大宸的人都聪明得紧,义成可敦当前的困局她自己立时便可解除――其三呢?”
“其三,国运之危。”
这个噱头抛得太大,承晔微微有些心底发虚。
“这是我朝兵部一位主簿的手笔,王爷请过目。”
承晔自怀里取出一叠信笺,那是嫠面之事前夜世蕃让傅制特拟的,原件仍在世蕃身上,承晔听了有心想要回禀给源铮,便依着自己的记忆重写了一份。
“突伦向贵国买马,以最普通常见的军马为例,贵国报价十五两银子――其实,若真正交易起来,贵国恐怕连十两一匹都卖了罢?”
“贵国与突伦所缺,必要向大宸购买者,唯米粮而已――在下有位行商的朋友在土奚律地界贩粮,生意做得极大,今冬通过大宸走私到贵国境内的中等成色白米,价格已飞涨至一石要价十两白银,贵国向突伦卖出百匹军马,不过能换到白米一百五十石。”
“如若重启互市,我大宸与贵国邻近的裹州、沙蒲两地,其中等白米两石才值一两,贵国若以军马交换,一匹马可换取白米三十石。”
“这是极简单的一笔账,想必王爷心里已经盘算过无数遍。三国相争,盟友非此即彼,今者大宸天子与突伦乌木南江是深仇,绝无联盟可能,故而愿与贵国结成盟友,重开互市。”
“以更少的军马换取更多粮食,贵国不须担心军马多卖给突伦养虎为患,粮食富足,民心安泰,一心一意与民休养生息,有暇秣马厉兵,重振国威指日可待。”
承晔生怕铁勒王年老昏聩,听不得自己这笔麻烦帐,刻意放慢语速一点一点解释,说完“指日可待”四字,便抬眼觑着铁勒王脸色。
只见他嘴角微微翘起,目露赞赏之色,口里却揶揄道:
“好小子,巧舌如簧,真想我土奚律重振国威?”
他眯起眼睛审视承晔半晌,忽地仰头酣畅大笑:
“卫景林家的小子果然了不起,只是不知你们现在的皇帝,是否有胸襟消受得起……”
他适时地闭了嘴,承晔面上笑着,只在心里腹诽:
“你听了我的提议,保护舅舅和阿澜周全便好,谁要听你挑拨。”
承晔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只是敛息肃容,向铁勒王垂手一个长揖:
“晚辈所求,只希望王爷能与我联手,将当年老可汗枉死的真相告诉摩多可汗,还阿澜和我舅舅清白。至于重启互市,个中利害晚辈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想必老王爷心中已有定夺,承晔不敢班门弄斧。”
铁勒王并未回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踱步到他那匹青骓狮子身前。
拈起被一箭贯穿双目的那只灰兔,承晔这才想起阿小方才将这兔子当做战利品捡了起来。
“可知也盖为何要拿箭射你?”
这个承晔还真的不知。
为了向他示威,表达敌意?
似乎毫无必要。
承晔坦荡答道:
“这个晚辈也十分不解。”
“哼”,铁勒王冷哼一声,松手将灰兔丢在地上。
“乌木扶雷那小子数月前就到了可汗王帐,苦心孤诣想要自土奚律向突伦输送战马,一来他张口便要八万匹,我国境内战马虽多却一时凑不出――”
“二来,大汗本也倾向于和大宸通好,对突伦的示好也有所顾虑,因此这小子一直未能如愿。”
他显然话未说完,却停顿下来望着承晔。
承晔压住心里莫名冒出的疑窦,施礼恭维了一句:
“摩多可汗目光如炬,突伦实非善类。”
“乌木扶雷还算机灵,频繁出入拉木伦帐下,与也盖打得火热,为了着意拉拢,他提出将突伦郡主与也盖为侍妾――你那马,是也盖所赠。”
铁勒王沟壑皱纹纵横的脸上浮现一抹孩童恶作剧般的笑意。
承晔脑中嗡地一声,太阳穴突突跳着,心跳声却如同响在耳边一般,脑中闪出无数张脸。
局势的复杂程度总是超出他的所有预期。
若说也盖射箭的警告是出于被羞辱的愤怒?
那月里朵赠马是为了什么?
将祸水引向他,刻意加剧大宸使团与也盖的矛盾?
月里朵惊了马,乌木扶云、乌木扶雷甚至也盖均未在第一时间搭救,难道单是为了等自己入瓮?
如果当时他不去救月里朵或者别人挺身去救,这赠马激怒也盖之举不就白费了心机?
站在一旁的铁勒王看着他面色瞬息之间一变再变,心底一丝快感掠过。
土奚律有句老话,最雄壮的雪山才生得出最出尘的雪莲。
世间的人和事无不充满这样的矛盾和反差,比如眼前的少年,智而近妖,在有些事情方面却仍然单纯如同白纸。
“哈哈哈哈哈哈哈”,铁勒王爆发出一阵欢畅无比的笑声。
“有意思,有意思。”
随着他口中一声唿哨,方才的亲兵牵了马走近。
承晔懵然拱手施礼,看着铁勒王打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