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垂地的帷幕轻动,承晔抱着双臂缓步从帷幕后转出来。
“以你的琵琶技艺,换成古琴弹奏,弹的又是这种淫靡的曲子,真是委屈你了。”
“不过嘛,这些突伦人,恐怕能听懂今日这曲子的人也很少吧?”
他啧啧几声不说话,看向仍对镜而坐的藕荷,眼中充满审视警惕。
“这么快都认出来了?”
藕荷从镜中与承晔目光相接,轻声一笑,表情略有些惋惜。
“我的易容术很厉害的,竟被你识破了。”
承晔只是冷冷望着她,并不接话,神色也没有丝毫松动。
藕荷垂眸默默半晌,才从镜台前的凳上起身,转脸面向承晔。
“好吧,风四娘身份是假的,想必卫公子是知道的。”
她摊开双手,神色很是无奈,“其实那一日刻意为你舞剑伴奏,到之后又在宫外见你,都是我故意要引你注意,想要与你结交。”
见承晔依然目色冰冷并不接话,她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
“我当时确实打算将一样东西交给你,借你之手查证一些真相。但事情也很凑巧,我见到另一位公子隐藏行迹偷偷北上突伦,就放弃了与你合作的想法,决定跟随祖雍公子北上突伦,自己亲手查证。”
承晔心头的紧绷此时才略略松懈。
当时她刻意搭讪确实很突兀,可自己刚刚开始查证便发现此人不见了,且用的是假身份,这种事情任谁遇上了都不免要多想。原来里面是有这样的巧合,这就说得通了。
“也就是说,你在突伦要做的事,现在是不打算告诉我的?”承晔道。
藕荷点点头,“实不相瞒,我的确已经有了些新发现,但我现在对卫公子不太信任,请恕我不能以实情相告。”
这大概就是,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实话,但却通篇皆是废话,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末了,甚至还坦白说出对自己不信任。
这可真够气人的。
承晔怒极反笑,“我也有些新发现,但我倒是愿意先告诉你一些。”
他前行几步靠近藕荷,雪亮的目光直视她的眼睛,“云朔月,云二小姐?”
藕荷忽地身体一阵战栗,双眼惊恐地望向他,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眼前的藕荷,此前的风四娘,更早之前本名叫云朔月,是莅王麾下别将云中道将军次女,自幼养在京中外祖家,精乐理,擅琵琶。
云中道在怀远之时参与过一次剿匪,中了山贼的毒箭含恨而死,之后家族败落,妻子与老人们相继亡故之后,家中两位待嫁小姐也不知所踪。
这是最近一次费鸣鹤递送来的线报,他查出了此前那个琵琶女的真实身份。
但承晔当然没有必要告诉她自己是怎么得知的消息,他俯身看着眼前对自己满脸杀意的藕荷,不,云朔月,一字一顿道:
“我在突伦做的事情,不管你知道多少,都希望你不要打错了主意,做出糊涂的事情来!如若不然,到时我一定会杀了你,连同你父亲还残留的那点英名全部毁掉!我一向说得出,做得到。”
云朔月因为被彻底压制的羞恼愤恨,导致秀丽的面部扭曲狰狞,她指着承晔咬牙切齿道:“你,你个恶魔!”
承晔对她的反应只做未见,越过她往房门处走,忽地顿住脚又回头说道:
“还有,别做无谓的尝试,你杀不了我。”
他歪头看向云朔月,笑了笑,“有一晚我在乌木扶风的府邸之外见过你,之后嘛,你想必也记得,我还特意观察过你舞剑。说实在的,你的功夫比我差得多,不会有近身杀我的机会。”
其实,他目前所掌握的关于云朔月的信息,只有已经说出的这些,他既不知道这个女子为什么混入宫中当乐师,也不知道她来到突伦究竟为了查探什么事。
他们彼此对对方都是一知半解,但这不妨碍承晔说出自己知道的这些信息引起对方的警惕和恐惧。
她会认为承晔掌握了更多关于她的信息,所以在做出对承晔不利的决策之前,心中会有更多顾虑,这就是承晔说出这些话的目的。
承晔陡然转了方向回到屋内,越过有些慌乱的云朔月往里走去,在她冲上来抓自己之前,打开房门的后窗飞掠而下,隐没在暗夜之中。
云朔月在洞开的窗前紧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半晌,愤愤骂了一声恶魔,这才砰地一声将窗子合上。
在夜色的掩护下沿着街巷和墙沿疾速向前的人影猛地一滞,似是叹了一口气,继而又以更加迅疾的身法向东方飞掠而去。
见到云朔月之后,尤其是提到她夜探月里朵所在的宅邸之时,承晔心内便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他此时只想去确认一下,明明自己的情报里那是一所空宅院,为什么月里朵会在那里。
云朔月难道是要对月里朵做什么?虽然并不妨碍他当前在突伦做的事,但是他却因此更焦虑了。
轻巧避过大王子乌木扶风宅外巡逻的护卫,仍是那晚攀过的檐角,承晔足尖轻点,落脚如猫一般轻巧,将身影融入花木树冠在灯烛光线映照下的暗影,随着风和空气一起流动,慢慢倒挂下坠,成为与檐角的砖瓦、鸱吻一般纹丝不动的石头。
这次他十分谨慎,因为见识过那个名为线娘的妇人的身手,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她发现。
还是那间屋子,此时天气和暖,木门被打开了一些,月里朵坐在里面的位置,面朝外,承晔一眼便看到了她。
与她对面而坐的是个紫袍少年,他身子歪在侧旁的案几上,手里拿着一只酒壶,不时仰头往口里灌酒。只看背影也认得出是此前见过的乌木扶云。
承晔心里嗤声,这小子年纪不大倒好像有很多寥落无奈,每次见到他都能感到那种扑面而来的颓然。或者,这是他让自己在突伦存活下去的保护色,毕竟,他是先皇唯一的儿子,曾经最正确的皇位继承人。
而一旦本该属于自己的皇位被夺去,他就成了那个最不该存活于世的人,甚至他在人前的每一次出现,都会让当今的皇帝乌木南江如鲠在喉。
哗啦,木门中的一扇被推向另一边,被遮蔽的视线豁然洞开,那个线娘跪坐在扶云身旁,将他手里的酒壶一把夺去,扶云轻笑几声也就作罢。
月里朵看着眼前的线娘叹了一口气,捧着脸喃喃,“唉,线娘啊!”
线娘轻笑,扬声斥她:“朵朵儿别跟扶云王子学得老气横秋的,一个少年人天天唉声叹气,像个什么话嘛!”
月里朵不为所动,又喃喃,“唉,卫承晔啊!”
檐角倒挂的人影仍然纹丝不动,毕竟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再加上两人之间已经有了几次通信,再听到这丫头的胡言乱语,承晔半分惊讶也没有,反倒心里喜孜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