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厉重威的中军帐便设在五石堡,左右翼驻营之地便在东西两侧,卫景林所领右翼距孤云渡不过一射之地。
“哼”,卫承暄忽地一声冷笑,“当今权臣厉重威对于行军打仗真是所知甚少,我军看似摆出极强的守势,应对极善攻击野战的突伦骑兵,却实在是纸上谈兵的蠢材才能做出此等昏聩之事。如今深冬,山野之间全是枯草干枝,一旦突伦骑兵突破孤云渡,乘北风行火攻,遏索峭壁在后,突伦骑兵与烈火当前,纵有五石堡固若金汤又能如何?”
卫景林脸上悲愤之色一闪而过,却扭转话题快速说道:“此役孤云渡为死守之地,一步不可退。但这远远不够,此战主动权必须握在我军手中。费老,请——”
言罢,只见费鸣鹤朝卫氏父子一一拱手,清清嗓子道:“少帅适才去见莅王之时,老朽与大帅已商议好对敌之策,只需以此物辅助渡过孤云渡,借风势对突伦大营行火攻即可。”说罢喊营外近卫带一物入帐。
灯火之下,地上赫然一只长五尺余的巨匏。卫承暄大吃一惊,细看之下竟是仿木船制法拼接的木壳,一面仅有中段一截圆箍,壳内勉强可容一人藏身。费鸣鹤白须微动:“老朽请近卫参照南地制船之法造出此物,名为龟甲”。
“将士藏身甲内,以身躯带动其翻转,在孤云渡冰面北进,突伦守军使出箭阵又能奈我何?”这龟甲其实形状类一微型小船,不像两军对战的道具,反而更像是稚童玩具。但卫氏父子常年见惯了费鸣鹤各类天马行空的破敌妙计,卫承暄见到此物便双眼发亮,立即想到了龟甲的对敌妙用。接着又是一笑,脸上愁云全消:“便是突伦出动铁骑,冰湖之上能否承载且不说,马匹于冰上行走,也不如这龟甲灵动!父帅,儿自请带近卫百人夜袭突伦大营。”
费鸣鹤转身向坐在上首一脸凝重的卫景林一揖,“此番一战,大帅尽可不必先奏报厉重威获准,此人刚愎自用又一向与莅王不睦,因他犹豫不决或自谋军功而贻误战机,我军损失大矣。”
卫景林点头,“此次便谎称突伦夜袭孤云渡,我军乘势反击。待暄儿火烧了突伦粮草和营帐,我军便奏报厉重威乘胜北进,一举歼敌。解释论功行赏,厉重威定是头一份儿,他也无话可说了。”半生浸淫官场,卫景林身为大宸护国上将,不仅治军有方功勋赫赫,于为官之道上也颇有心得。大宸朝中臣属多暗地里戏称卫景林为大宸郭令公,褒奖其谨慎和善谋堪比唐代郭子仪。
卫承暄低头出神,口中念念有词,忽地抬头道:“山间林木可就地取材,今夜开始,至明日申时当可备齐百副龟甲。戌时可乘夜色整装出发。只是……”他想说这木质龟甲碾于冰面之上,不免有碌碌滚动之声,易被敌军发现。所谓夜袭,当然是越隐蔽越晚被发现越好。
费鸣鹤已料到此处,便轻笑道:“且随我来,少帅疑虑立时可解。”甫至帐门外,夜色如泼墨染就,巡夜、岗哨行止有序,耳中却被朔北寒风灌满,风声似自阔旷原野摧枯拉朽而来,裹挟尘沙和寒气直至遏索山崖前回旋,声过之处如雷声隐隐自远方来,回旋之中如有夜魅号哭,令人不寒而栗。
承暄不由打了个寒噤,本能地紧了紧衣襟,忽想起一事,面露为难神色,“不知是不是北疆寒气太重,今日我见莅王似感了风寒,时有咳嗽。他说微恙不必告知父亲,徒惹担心于战前无益。”
费鸣鹤忽然止步,直视承暄道:“莅王殿下一向勤勉尚武,在怀远时,数九寒天还曾游过满是浮冰的浥水河。”承暄笑道:“是啊,这一点却连常年征战在马背上的父帅都是比不上的。如今怎就染了风寒……”
费鸣鹤道:“少帅,老夫所指的就是这朔北大风,风声之下,夜幕之中,龟甲滚动算是无声无影了。”
“对了,你今日前往莅王处,可见过冯斯道?莅王风寒,此贼在做什么?”返程途中,费鸣鹤忽回头问道。费鸣鹤对身为莅王幕僚的冯斯道厌恶已久,曾在卫氏父子面前断言此人必行狂悖忤逆之事背叛莅王。时日久了,冯斯道一如既往谦躬下士忠心为主,众人只当是幕僚相轻,对费鸣鹤之言均一笑而过。今日提起莅王风寒,见费老又做此言,承暄也是无声一笑,心道这倔老头真的对冯斯道成见颇深,遂张口答了句:“今日在莅王帐中不曾见到冯先生”,再无其他言语。费鸣鹤也并无实据,见承暄不愿多提,也便按下心中疑虑不提。
第3章 孤云渡
戌时,孤云渡。
百名西路兵马大元帅近卫精英着玄色软甲列队待发,每人身前置一巨匏状龟甲。卫承暄命二十名精锐为先行军,只带强弓轻箭,箭端涂白磷以湿布包裹,将近孤云渡北岸便搭弓放箭,引燃营帐和枯草,令突伦军队两头奔走措手不及。剩余龟甲军士带火油麻布缚于箭端,引火射出。所有军士只带足助燃物和弓矢,借助北风和满地枯草,务必在最短时间内令突伦营帐大半陷入火海,为大宸军发起总攻提供条件。
此时正值枯草遍地的冬日,又经过连续多日大风,地气越发干燥。龟甲军士火矢无一虚发,北岸突伦营帐瞬间有星火燃起,渐有慌乱号呼之声夹杂在北风之中传入耳内。孤云渡北岸的突伦戍卫军很快找到夜袭之人所在地,瞬间有利箭如蝗如雨射来,夜袭军士瞬间遁于龟甲之内,躲过一次次箭阵攻击。同时借助龟甲的掩护向北岸更加快速地射出火矢,突伦弓箭手所在阵地也渐渐烧成火海,眼看大宸总攻的时机便要到了。
是夜的突袭,在一开始的时候与卫承暄所经历的任何一次夜袭没有什么不同,在结局之时却与以往经历迥异。
他的龟甲精锐成功抢占孤云渡,在夜色掩护中潜入突伦营地,火矢引燃漫川遍野的枯树败草,在四处纷纷燃起大火并逐渐有围拢成火海之势时,孤云渡南岸的了望哨忽然举火发出撤退急令,而岗哨西方远处大宸军队的营帐内,似有火光燃起。
五石城内的威北将军府,是大宸此次征伐突伦的中军元帅驻地。此时天色灰白,一众下人手捧食盒进入正房明堂,屋内三人似是争论已久,空气都带有主人的冰冷怒意。仆役们摆好饭,无声熄掉残留的烛火,训练有素地自堂内鱼贯而出。
堂内正首端坐一男子,着团领绯袍缂丝绣麒麟补服,瘦削五官颇有儒雅之气,只一双女相的吊梢眼和脸上的腾蛇纹让他更为阴鸷难测。厉重威面相看来已是疲惫至极,正怒目而视下首列座的卫景林父子。
卫景林心中冷笑,此人方年过而立,无军功无祖荫,今已官至帝都正留守都督指挥使,年初授骠骑将军。此次北伐突伦,三军开拔御驾亲临检阅之际,又加授龙虎将军,端的是皇恩浩荡、权焰盛极!只是这权力巅峰的年轻将军,在大敌压境之际,作为三军统帅竟然毫无对敌之法下授群僚,奉中军帅印却仅着公服不披甲。这番楚楚衣冠竟是做给谁人看?一次占尽先机的夜袭被紧急叫停,在中军帅府叫嚣半夜仍然不知其意欲何为。
念及此处,想起幼年时曾跟在莅王和自己身后拖个竹马声称要率军打仗的小小孩童,那个学莅王模样殷殷喊自己兄长的小小孩童,那个被如斯蠢物蒙蔽身为当今天子的小小孩童,他不禁心中隐痛。
他转头目视坐于身侧的卫承暄,微微颔首。承暄会意,起身行礼后朗声道:“都督,此次五石堡西角走水断非小将夜袭突伦大营引起。突伦驻军大营与五石堡隔有索年河,河床宽十里有余,便是算上北风助力,也超出射程太多。小将恳请对质,或出示引火之箭作为证据。”
厉重威并不看他,仿佛在竭力隐忍怒意,只向卫景林道:“卫帅,暄侄儿好口才,咱们天黑争到天亮,他寸步不肯让我。适才这话,竟是指我有意构陷了!”
只见厉重威忽地站起,袍袖拂过案几上仆役适才摆上的碗盏,有瓷盏自桌上跌落于地面铺着的海水江崖纹绒毯发出碌碌闷响,隐含出这衣袖挥动间似乎带有极大的怒气。
“火烧了两个时辰,现场早已一片狼藉。暄侄儿这时要引燃城内的箭,可见是特特难为我了。这火不是你夜袭放的,焉知不是你夜袭突伦惹怒了他们,也扭转头夜袭我们做火攻?”
卫承暄几欲笑出声,他实在不知当今天子为何会对眼前这蠢物信重如斯,他看父亲脸上疑虑之色一闪而过,心中长叹一声,却也不得不答道:“都督,五石堡有壁立山崖之上近丈许高的了望哨,突伦若试图踏冰过河放火即刻会被发现。即便侥幸上岸,大宸开国近百年来,从未被北疆敌军破过的城门如何跃入,如何放火?”
厉重威闻言连连冷笑,拊掌连叫三声好。
“你有龟甲,突伦亦可如法炮制。你用龟甲夜袭,突伦如何做不到。暄侄儿多番狡辩看来是未把我这陛下亲封的中军统帅放在眼里了!未经请命擅自出战,你们怀远军有这样的规矩?!便是城内引火之事不论,这次擅自出战我必具书陛下为我主持公道!”
卫景林面上疑虑之色更浓,挥手打断还欲上前分说的卫承暄,只淡淡道:“此番之事,都督待如何处置?”
厉重威面对卫景林,口气中怒意尽消,面露难色道:“此番化解突伦之困,我自有主张,细项事宜俱已向陛下禀明,眼下不便道于卫帅知晓,万望谅解。为防战机到来之前军中有变,毁了我的大计,只好委屈卫帅右翼全部撤回五石堡再做计较。我们在一处,便不至再有属下小将错了主意擅自出兵,犯了打草惊蛇的错。”说着轻瞥一眼坐在下首的卫承暄,又道:“昨日擅自出兵并导致城中失火之事,便不要再提了。厉某接下来还指着卫帅替我平突伦挣军功呢!”
是夜,五石堡外东十里处驻扎的大宸右翼军全部拔营撤回城内,一应军务全由中军都督节制,卫景林父子暂居威北将军府内院,实同软禁。
当晚亥时三刻,守城哨兵见五石堡城门微开,三人骑马快速出城,火把等一应照明物事皆未带,稀薄月色下很难辨清出城者究竟是谁。
只听蹄声,熟悉马匹的军士便能辨出这是大宸极为少有的名马呼雷豹,马蹄如风快速掠过右翼军原来的驻地,再向东,直至孤云渡。一人默默向对岸举火三次后,有二人下马徒步踩冰前往孤云渡北岸。
第4章 会娇客
重重营帐之后,便是突伦的中军帐。
牙帐基座高出地面尺余,以一大两小三座帐组成,中间为主殿,两厢廊庑为休憩茶歇之地。账外有一重小毡帐,每帐五人,各执兵戟为禁卫。再向外便是以尖锐木枪围成的硬寨,与突伦驻军营寨隔开,周围禁马匹进入。
熟悉突伦军士习性的人,值此时便会疑惑,此地绝非突伦的兵马元帅中军帐形制。
待到进入帐内,发现牙帐以彩绘木柱为架,覆以毛毡,殿内帐壁皆以名贵锦缎为衣。帐内有窗,外笼黄油绢布隔水,门窗帘幕皆以五彩翟凤绣祥云蜀锦制成,华贵无匹。
帐中陈设竟似女儿家闺房一般,伴随帐中央一尊六角赤金百花雕鸳鸯孔雀熏炉中散出的浓郁的香气,一声娇笑隐隐传来。
“呀!果然中原女子更会打扮,皇后真像那画里的仙子一般。”
只见一人高的铜镜前,一盛装女子正在仔细审视镜中的自己。与大宸女子相比,她身材更为高挑丰润,肤色更白,眼窝深邃而鼻梁高挺,抬手回眸间有艳色乍现,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人。唯有薄薄的嘴唇,嵌在艳丽的五官之上显得过分小巧,反而多出几分刻毒和算计,此人正是突伦皇后哥果儿。
自开国皇帝乌木邦统一朔北十姓部落开创突伦,以其铁骑傲视草原,至今恰一甲子。自乌木邦始,帝位已有三代。乌木邦家族这一脉多遗传有头风之症,三代皇帝均在而立之年后罹患风病,严重之时目不能视、头痛欲裂,因此朝政便多由王后协理,大宸朝臣对此颇为轻蔑,尝戏称突伦为“女儿国”,因其凡事只从妇谋。
哥果儿端详镜中自己,身穿大袖紫金团花百凤衫,杏黄挑线绣金缕百褶裙,头戴赤金百宝如意花簪,脚穿金缎绣红凤花靴,端的是满身华彩,艳丽无匹。想到中原女子作此装扮,无非为了取悦男子,正触犯了她心里暗藏的隐秘之事。忽而抬手对身旁侍婢道:“还是将那件换上吧!”
“眉间翠色压春山,镜中秋水映花颜。皇后如斯美貌,若无盛装相配,当真是辜负上天造物了!”越过重重帷帐,一身夜行衣装扮的厉重威缓缓走近,拊掌赞叹,眉眼间颇有兴味。
哥果儿闻言自镜前轻巧转身,笑意婉转柔媚略带薄嗔,轻啐一口道:“你们中原男子总是这么假惺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