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这里的张平观察皇帝面色良久,耷眉耷眼地溜到书案前。
皇帝抬眼见到他问道:“什么事?”
“趁着皇上今日高兴,小人有一桩小事,想要求皇上一个恩典。”
张平跪下说道。
殿中侍立的崔喜不动声色往后站了站,垂下眼睑一动不动。
皇上发现他们往外传递消息的事儿他没跟师父提过,师父这次找皇上求恩典他也推了一把。
所以,这次皇上不管答不答应都会很生气,对师父很不满,这是他想要的。
殿内一时寂静,皇帝直视张平半晌,神色淡然。
“只要合规矩,张公公的要求朕无不允准的。”皇帝道。
张平磕了个头谢恩,直起身子说道:
“小人打小进了宫,也没什么亲人,只剩下一个远房侄儿,指望着他将来给小人养老的。所以小人想向皇上求个恩典,给他个差事,也好有些营生,不至令小人晚年无依。”
皇帝看着张平,眼中挤出笑意,“张公公有什么主意,不妨说出来,朕也听听看。”
“小人早已打听过了,京中北司衙门有个职缺,也就是个六品小吏,小人的侄儿满可当得,因此小人斗胆……”
“六品官,确实官职不大。”
皇帝负手在后,在房内踱起步来,平静接过张平未说完的话,竭力隐忍心头的怒意。
这贪得无厌的混账东西。
以六部为例,六品官秩即为主事,食俸禄一百二十石,明面上清廉,实际上不少关键职位却是肥缺,像吏部考功司,户部广盈库等处,其末位的主事也是实权大员子侄亲信争夺的重要职缺。
如今京城里除了“三公三孤”之类的虚职以及内阁六部之类的中枢机构,都察院监察御史仅为七品,翰林院学士仅为五品,国子监祭酒才是从四品,六科都给事中更是只有正七品职级,到了地方上,一州父母官的知州才是个从五品官职,张平口中的“区区六品小吏”可一点都不小。
“那便依了张公公所请,差令侄到北司衙门补缺罢。”
皇帝在殿中站定,面上春风和煦。
张平欢天喜地谢了恩,皇帝摆摆手。
“去吧,你先歇歇,这里先让你徒弟伺候着。”
张平又磕头谢恩毕,这才退了出去。
皇帝负手在背,望着殿门外,忽地问了一句:
“此事你怎么看?”
崔喜身子一紧,皇帝并未回头看他,但此时殿中只有他们二人,显然问的就是他。
他疾步走到皇帝身前,诚惶诚恐地跪倒,支支吾吾好一阵子才道:
“这……小人是觉得……师父他老了,偶尔犯些糊涂,皇上看在他服侍还算尽心的份上,请万勿怪罪。”
崔喜仍然匍匐在地,殿内寂静得连人的声息都听不到。
崔喜有些疑惑,打着胆子抬起头。
“啊!”
崔喜惊声尖叫,身子后仰跪坐在地上。
皇帝不知何时已经屈膝蹲在他身前,他抬头便见到一张脸,放大了的皇帝的脸。
外面有侍卫立时冲入殿门,“皇上!”
皇帝摆摆手让他们退下,“朕吓小喜子呢,没想到这么不经吓!”
崔喜已经重新跪好,连连叩头道,“是小人没用,是小人没用。”
皇帝嗓音低沉,“抬起头。”
崔喜依言,颤颤巍巍抬起头。
皇帝面上绽开笑容,双眼幽暗如深潭。
“有很多故事”,他挪开眼睛看向别处,似在认真回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故事……”他语出缓缓,能看到崔喜肩膀忽地一抖。
“史书里的先人们尝试过很多次了,是姓曹还是姓刘,只能二选一,没有在彼义结金兰,还能在此忠君之事的。”
“所以,朕很好奇,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吗?既姓曹还姓刘,奉两个主子还能活下来的。”
“你说呢?小喜子。”
崔喜双手环着臂膀,顶着青天白日的光走在甬道上,仍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也不是多惧怕的,他当时跪在皇帝面前,多数时间都是假装害怕。
但只有那一刻,抬头骤然看到眼前的一张放大了的脸……
那脸并不让人害怕,直到他看到一双黑色瞳仁,幽暗空洞,却仿佛燃着地狱之火。
他崔喜,不是什么忠贞之人。
所以,守着张平熬不出头本就非他所愿,有皇帝这棵大树他为何不抱?
但是,正因为自己不是忠贞之人,即便面对皇帝,也不能将所有事情都抖落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