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意感觉天旋地转。

　　然而他的身体却被宋秉的手臂勒得很紧，似乎只要稍微松下来一点点，他就要脱离宋秉的掌控，当真如同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地滑出去、飞走了。

　　——整个世界上，好像就只剩下了他和宋秉。

　　失重和眩晕感让陆思意觉得一切都离他很遥远，下坠的过程中，耳边只有宋秉的呼吸。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去，却又好像，早就暗下去了。

　　他感觉到宋秉暗暗使力，在完全没有任何支撑和借力的情况下，就那样硬生生地将他们下坠的路线拐了弯。

　　下一刻，陆思意感觉宋秉撞在了一块岩石上，连带着的就是一声闷哼。

　　他瞬间就有点慌了，想伸手去摸摸宋秉有没有伤到哪里，然而手臂却被紧紧箍着，伸不出来。

　　但下一秒，他就感觉到失去的重力又回来了——他和宋秉抱在一起，滚落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直到宋秉再次撞上了什么东西。

　　这次比刚才轻了许多，他们只是堪堪又滚了两滚，终于停了下来。

　　宋秉终于放开了怀里的人，有些狼狈地摊在地上，感觉全身都好像散了架，后背上刚刚被撞到的地方挺疼的，但经验告诉他，只是撞了一下，没什么大事。

　　现在有些大事的反而好像是他自己的脑子和心脏。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着，如同有一只小鹿一样，没来头地乱跑乱撞。而脑子却又好像是一团浆糊，懵的，似乎是不太敢让自己的主人相信这一切——

　　他们，逃出来了？

　　并且万幸，还活着。

　　宋秉眨眨眼睛，就那样看着黑漆漆的山洞顶，手却快速地摸向身边，想要抓住躺在他身边小团子的手腕。

　　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了他的脸——

　　小团子还不是很狼狈，只是头发稍微乱了一点，脸蛋上不知从哪里蹭了一点点灰，现在就显得有些滑稽。

　　他板着一张脸，还微微拧了眉毛。

　　宋秉就这样看着，两秒之后，突然笑出了声。

　　这是他在基地十三年，第一次如此开怀大笑。

　　陆思意带着惊魂未定的心有余悸，看着宋秉笑得牙不见眼，突然间，他自己也笑了。

　　就好像是肩膀上本来有一个很重的担子，此刻却突然间卸下来了一部分。

　　——即便只有一部分，却也轻松了许多，能让肩膀有力气去靠向另一个人，也能让肩膀的主人有力气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陆思意笑了一会儿，却又觉得不过瘾，伸出手来，打了一下某个笑得十分欢实的人。

　　“啊。”宋秉夸张地叫了一声，“你干嘛打我。”

　　“别笑了。”陆思意咧着嘴，拉了一下宋秉的胳膊，想把他给拉起来，“伤到哪里了没有？”

　　“没有。”宋秉看着他，任由自己的手臂被人拉着，但就是不起来。

　　陆思意：“……”

　　比他高比他重的大块头如果不想起来，那就是万万拉不起的。鬼知道宋秉到底有多重，陆思意觉得每天给他测的那些体重数据全都是骗人的。

　　但他还是不放心，于是干脆伸手去摸宋秉的身上：“真的没伤到吗？刚刚撞的那一下——”

　　他的手被宋秉捉住了，然后，借着透进来的微弱月光，陆思意发现宋秉双眼微眯，看着他道：“潇然，你再摸，我就要觉得它不安分了。”

　　陆思意：“……”

　　它？是什么？

　　陆思意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并不想知道。

　　他撇着嘴角将自己的手收回来，之后又伸出去，拍了一下宋秉的胳膊：“那你起来。”

　　宋秉听话地从躺着变成了坐着。

　　刚刚撞的那一下还是冲击不小，宋秉甫一坐起来，就咳了两声。

　　陆思意皱了眉毛，有些慌乱地轻轻拍抚他的后背：“怎么样？”

　　宋秉又咳嗽了两声，这才搭住了陆思意的手腕，安慰道：“没事，真没事。”

　　“撞了一下的正常反应，我又不是铁打的，怎么能连咳都不咳一声呢。”

　　陆思意：“……”

　　陆思意：“你也知道你自己不是铁打的啊！”

　　——之前，他和宋秉定计划的时候，宋秉可从来都没跟他说过自己要无借力改路线、又撞上山崖的事情。

　　宋秉当时只是说，那个山顶他之前去过，山底下的路他也了解——那个山谷，就是他接受基因改造实验后第一次出野外，碰见那只小老虎的地方。

　　宋秉当时和他细数了从山顶到山谷的“一路上”，哪里会有一块突出的岩石，哪里又有会一根横生出的树枝，他们可以在这些东西上借力，不至于直上直下，到了山底下被摔成肉饼。

　　陆思意当时确实有怀疑，但他的怀疑却是在：山上横生出一条树枝，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树还在吗？

　　但宋秉却说得极其笃定，表示即便树不在了，但还有那些突出的岩石，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那计划本来就是一个只用了几天商量出的半成品，漏洞百出，需要随机应变。于是，陆思意本着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的原则，干脆点了头。

　　怕的不是会有变数，而是那变数他们没法应对。

　　但是，最大的变数也就是他们逃不出来、或者是逃出来之后又被抓回去了。所以，陆思意对于那个漏洞百出的计划依旧不怕。

　　就仿佛他只要和宋秉在一起，就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他就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想到这一世小孩子一样的宋秉也能骗他。

　　陆思意顿了顿，瞄了一眼宋秉。

　　而宋秉此刻又发挥了自己的小朋友求饶术，正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陆思意：“……”

　　现在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去了。陆思意想到宋秉在晚上也能看清，突然在心里面觉得，这人此刻还真的像是一只知道了自己犯错之后的小猫：

　　欺上瞒下，知道错了，下次还敢。

　　陆思意：“……”

　　可真不愧是大猫哈！

　　于是他十分坚决地把小猫形象的宋秉从他的脑子里轰了出去，只留下了那个手长脚长的人类形象——虽说长得也不错，但必然不如小猫咪有杀伤力。

　　这下陆思意可没了限制，抬起脚来踢了一下宋秉的小腿：“下次还瞒不瞒我了？”

　　“不敢了，不敢瞒了！”宋秉认错态度良好，冲着他笑，“这不是怕你知道了，觉得太过冒险，不同意这样……”

　　宋秉试探性地看着他，见他没什么要发火的意思，才又小声道：“我才没跟你说……”

　　“不过你放心！”宋秉举着三个手指头像是要发誓，“我以后绝对不再瞒你！无论什么事！”

　　陆思意：“……”

　　你最好是。陆思意默默想到。

　　其实……确实是冒险的。

　　如果宋秉当时和他实话实说，他可能会在听到宋秉要撞上悬崖后，就把这个计划给否决掉……

　　陆思意默默叹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还能怎么样呢？

　　他看了宋秉一眼，把他也拉了起来。

　　然后，陆思意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摁亮了弱光模式，借着这点微弱的光，环视了一圈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山洞。

　　不算太大，仅仅是一处背风背阴的地方，所以洞内不潮湿，也没什么泥土。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山洞的？”陆思意问宋秉。

　　“也是之前出来的时候发现的。”宋秉解释道，“但那次我只是远远看到了它，没有走进来瞧过，教官跟得太紧了，我当时也没有兴趣。”

　　陆思意点点头。

　　——在野外，实验体所走的每一步，都有教官或者是实验员、通信员、医生跟着，他们几乎不能单独行动。

　　而当时的宋秉，也肯定不会进来看。因为和他没有关系。

　　他能瞄见这么一个山洞，就已经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陆思意这样想着，突然笑了一下。

　　——还好让他给瞄见了。大概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哎，潇然。”宋秉突然叫了一声，心情十分不错，“你说，老天爷是不是对咱俩还挺好的。”

　　陆思意：“……”

　　他看了一眼宋秉这傻乎乎的样子，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觉得老天爷对我挺不错的。”宋秉道，“让我认识你，让我有机会……”

　　宋秉用手向上指了指：“能逃出来。”

　　陆思意笑了一下。

　　他其实不知道老天爷对他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如果说好呢，它确实让他找到了宋秉，又带着他逃了出来，躲进了现在这个小山洞里。

　　可如果说不好呢，那也必然是不好的。

　　它让他的爱人被困在赛金斯基地里十几年，被当做低等生物进行基因改造实验，每天接受各种训练，也无法拒绝任何一个“人”的要求。

　　而如果想得再远一些，陆思意还是觉得上天待他不好。或者说是，待宋秉不好。

　　——也可以说，待萧缈和树爷不好。

　　他还是没有记起来他们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想想，也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在那个拥有精神力和精神体的世界里，他们一定是发生了非常非常不好的事，于是所有人的灵魂都流落到了其他的世界。

　　“喂。”宋秉戳了戳他的胳膊，“你又在想什么？”

　　陆思意回过神来，听宋秉说道：“你怎么总是自己想东想西的。”

　　陆思意挑了一下眉毛。

　　他知道宋秉这句略带埋怨的话里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总是自己想东想西的，为什么不带上我？我可以和你一起想。

　　陆思意看了看宋秉，突然问他：“宋秉，你之前……做过一些奇怪的梦吗？”

　　“嗯？”

　　“或者是，你之前，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比如用这个世界的世界观无法解释的那些事，尤其是在接受基因改造之后。”

　　宋秉微微拧了眉毛：“我梦见过我是一只猫。”

　　陆思意：“……”

　　宋秉：“很大的那种，像是老虎。然后我醒来，发现我自己真的变成了猫。”

　　陆思意顿住，突然说不出话了。

　　人人都说梦是反的，最怕不好的梦境照进现实。可是，在宋秉这里，却真的发生过了。

　　陆思意抬手，抓住宋秉的手腕，之后又抱紧了他。

　　小山洞里自成一方天地，如同没有人打扰的桃花源，他们在这里互相拥抱，却又都不愿意放开彼此，就仿佛只要稍微远离一点点，这个虚无梦幻的泡泡就碎了。

　　陆思意感觉到宋秉搂在他后背上的手缓缓下移，最终，停留在了大腿旁边。

　　宋秉将他口袋里的那个小型芯片遥控器拿了出来。

　　——泡泡终究还是会碎，但这一次，碎掉的梦境是为了让人醒过来，来到一个更加真实的、充满希望的世界。

　　“好啦。”宋秉看了看那个遥控器，将它塞到了陆思意手里，“别想了。现在咱们要做的是，把我脖子里的那个鬼芯片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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