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淮安看着这一幕,想起的却是两年前扈九禀报裴卿卿放火烧裴家旧居的那封密信,当年她也是这样干脆、决然、冷漠罢,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会扎他的心。
他暗沉的眸子攫住她的脸,一步一步的踏上琼苑的台阶,看着她雪白的面庞问道,“怎么?嫌琼苑脏?”
裴卿卿迎着他蓄了火光的眼神,不闪不避,寒声反诘,“它不脏吗?”
陆淮安轻嗤一声,目光从她的眼移向她的胸口,又移向她柔软的腰肢,“裴卿卿,你若真觉得我碰过的东西都脏,怎不将自己也投向火场付之一炬?”
裴卿卿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紧咬着齿关与他对视,陆淮安不闪不避,两人僵持着,不知过去多久,裴卿卿忽然转身,头也不回的疾步朝着火场走去。
陆淮安变了脸色,他下意识的追上去,伸掌按住她的肩头,“你去哪里?”
裴卿卿回头看他,清瘦倔强的脸上映满火光,“不是大人你让我将自己投入火场付之一炬吗?”
陆淮安被她噎了一下,随后挑眉斥道,“跟我回去。”
裴卿卿下巴微昂盯着他不语,里面火势越来越旺,陆淮安已经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灼热,他索性上前一步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朝外走去。
裴卿卿身子凌空后才反应过来陆淮安做了什么,她白净纤长的手指虚虚的搭着他的肩膀,急声喊道,“陆淮安,谁许你抱我的,你放我下来!”
陆淮安看也没看她,只沉稳的朝外走去。
裴卿卿还记得他身上有伤,语气越发着急,“你腰上的伤是不想好了吗?”
陆淮安听她这般说,突然停下脚步,微微垂目看了她一眼,眼角泛起一丝笑纹,“你关心我?”
裴卿卿怒目圆睁,瞪了他一眼,“你妄想!”
陆淮安又走了几步,跨过门槛,下了台阶,直接将裴卿卿放在马车前,然后抬手勾了勾她微凉的脸颊,“你先回澜苑等我。”
裴卿卿下意识的反问,“那你呢?”
陆淮安抬头看了眼火光熊熊的琼苑,又转向她,“我留下来给你……擦屁股”,最后三个字,他语气极轻,裴卿卿瞪他一眼,扭头就上了马车。
收拾烂摊子就收拾烂摊子,什么擦屁股!以前倒也不是这么不讲究的人!
陆淮安看着裴卿卿离开后,侧过头冲扈九吩咐道,“斥候营的人都调过来了吗?”
扈九道,“调过来了,属下已经吩咐他们,去右都御史沈家池塘借了水,并每隔三步就安排一个人挖好沟渠,绝不会让火势牵连到别的府上。”
陆淮安赞赏的看了扈九一眼,“做的很好,”顿顿,又道,“琼苑这边不用急着救火,天亮后再说。”
扈九听懂了自家将.军的意思,这是要毁了整个琼苑。
再说裴卿卿,回到澜苑后,也是一夜无眠,到天亮时才将将合上眼睛。
陆淮安是在一个时辰后回来的,他简单梳洗了一番才去看裴卿卿,见她在睡梦中眉头依然皱着,他忍不住抬起手想帮她抚平。
谁知,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刚挨上她,她就受惊般的睁开了眼睛。
“醒了?”陆淮安慢慢的收回手,淡淡问了一声。
裴卿卿拥着被子坐了起来,蹙着眉担心道,“琼苑的火势……没有伤及无辜罢?”
陆淮安听她这般问,忍不住在她娇嫩的脸颊上捏了一下,“你放火的时候怎么不想这么多!”
裴卿卿一把打开他的手,不悦斥道,“你别碰我!”
陆淮安被她打了也不恼,反而安慰她道,“放心吧,只烧了琼苑一座院子,火势连隔壁沈家的粉墙都没有撩到。”
裴卿卿松了口气,这才有余力注意到陆淮安过分难看的脸色,她低头在他腰际看了一眼,“可是伤口又裂开了!”
陆淮安“嗯”了一声,定定的看着她,“卿卿,帮我上药?”
裴卿卿可没打算就此原谅他,想都不想就回绝道,“大人去找扈九罢,我该用早膳了。”
“嗯。”陆淮安脸上浮现出一抹失望,不过倒也没有多做纠缠,他眼神复杂的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时,整个人却忽然摇晃起来,然后直直摔在床榻上。
裴卿卿看着面孔发白,双目紧闭的陆淮安,眼底闪过一抹慌乱,她掀开被子,直起身子跪坐在他身边,掀起他的衣摆去看他腰上的伤口。
果然又崩开了,暗红的血迹已经渗出纱布,散发出脓血的味道。她面色凝重了一些,陆淮安,他自己半条命都快没了,竟然还敢答应她去漠河,到底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还是……活腻味了。
想着这些,她飞快了下了床,从斗柜里取了小银剪、药瓶和药酒。拿着东西回到床边后,她小心翼翼的剪开他伤口处的纱布,那一道刀伤果然又崩开了,伤口边缘已经有些发暗,味道刺鼻。
太严重了!她心里道,然后倒了药酒帮他清洗伤口,里里外外用帕子挤压着处理了好几遍,确定没有一丝脓血,才上了药,等重新缠好纱布,一旁的杌子上已经多五六条染血的帕子。
裴卿卿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只好又将残局收拾了一番,等她再回来时,却见陆淮安躺在榻上,以臂当枕,嘴角勾着一抹愉悦。
裴卿卿瞬间沉了脸,“刚才你是装晕?”
陆淮安不置可否,只深深的看着她,道,“你果然还是关心我的。”
“我是关心你,”裴卿卿咬牙切齿,“你若死了,你觉得庆阳郡主和镇国公世子可会放过我和英欢?”
“不会。”陆淮安沉默了片刻,说道。
裴卿卿冷笑。
陆淮安紧接着又道,“但扈九会护你和孩子平安。”
“你之前还说,你若死了,一定会让我陪葬!”裴卿卿翻旧账,与他针锋相对。
陆淮安一时哑然,那时他还没有尝过失去她的滋味,有些话说的确实不中听。
“下去!”裴卿卿看着他道,“以后你住前院,我住后院,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越雷池一步!”更别想上她的床跟上自己的床一般。
陆淮安人在矮檐下,只能扮可怜,他按了按自己的左腰,皱眉道,“疼得很,坐不起来,要不你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养养?”
裴卿卿气的脑仁疼,径直转身朝外走去。
廊下,扈九正在和麻姑说话,看到裴卿卿出来,两人同时转脸,往前走了几步,躬身行礼。
裴卿卿看了扈九一眼,冷声道,“要是不想让你们将.军死,你现在立刻带人将他抬去前院。”
扈九还从未见过裴卿卿发这般大的脾气,他垂首应了一声,便快步朝寝房中走去。
“将.军。”他绕过屏风后,拱手行了一礼,低声道,“您又惹着裴姑娘了?她吩咐属下带人将您抬去前院。”
陆淮安慢慢坐起身,却是不怒自威的扫了他一眼,“裴姑娘是你叫的吗?”
扈九被自家将.军这句话问的有些发懵,一脸迷茫道,“那该叫什么?裴……卿卿?”
陆淮安一口气憋在胸口,从齿缝中吐出三个字,“叫、夫、人!”
扈九这才反应过来,爆红脸,挠了下头,拱手道,“属下明白了。”
陆淮安朝他伸手,这下扈九倒是没有会错意,赶紧上前扶着他起身,两人一前一后朝外走去。
“大人这不是能走?”裴卿卿看到陆淮安出来,看着他的打趣了一声。
陆淮安扫了她一眼,气的不想说话。
这时,扈九突然高声道,“夫人,属下先带将.军回前院了,等将.军腰好了,再送将.军回来。”
裴卿卿听他张口就是“夫人”,哪里看不出这是陆淮安的主意,她方才出来时,扈九还叫她裴姑娘呢!不过进去一遭,就改了口,这其中的官司简直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
“陆淮安!”她气恼的叫了他一声。
陆淮安停下脚步,慢慢回过头,勾唇问道,“有事?”
“无媒无聘,我不是什么将.军夫人,你少让扈九给我抬身价。”裴卿卿皱着眉说道。
陆淮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裴卿卿正要松口气,这时陆淮安淡淡开口道,“你不必催促,我会尽快备齐六礼,给你一个名分的。”
裴卿卿气坏了,神他妈的催促,他是听不懂人话吗?
陆淮安未再等裴卿卿开口,转身扶着扈九朝前院走去,背影里透着一抹得意,裴卿卿看看,齿关紧咬,昨夜她不应该烧琼苑她,她应该点一把火烧了他!!
不过话说回来,他腰上的伤确实不能再大意了,这般想着,她唤过麻姑吩咐了一声,“从今日起,你去前院当差,什么时候大人伤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麻姑闻言,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答应了。
裴卿卿耳边清静下来后,去了书房,从宋厉推介给她的几本书里随意选了一本,边看边记录一二,直到夜深了,才回房歇下。
第二日一早,她换了官服,简单用过早膳,便朝外走去,经过前院时,正好看见陆淮安坐在石桌边打谱,她停下脚步,长眉微微蹙了起来。
陆淮安放下手中的黑棋,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去哪里?”
裴卿卿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大人这条命若是不想要了,昨日就该跟琼苑一起升天,岂不痛快。”
陆淮安剑眉微挑,心情不错道,“关心我的话,可以说的再甜一些。”
“我关心你?”裴卿卿冷笑,“大人自视过高了!”
陆淮安哼了一声,突然转了话题,“你还想不想去刑部?”
裴卿卿自然想去,她轻磕了下眼皮,看向他问道,“大人打算何时引荐我去刑部?”
“那要看你的诚意了。”他炽热的目光从她的面目往下移了一些,心思再明显不过。
裴卿卿眼波晃了一下,“大人不会以为我只能靠你罢?”
陆淮安端起桌上的热茶饮了一口,“你可以试试。”
裴卿卿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他已经打好了招呼,端等着她自投罗网。
“大人想和我打个赌吗?”沉吟片刻后,她眼中带着一抹幽光,看着他道。
陆淮安眼底浮现出一抹兴味,“赌什么?”
“就赌我不靠大人能否进刑部。”
“既然是打赌,那总得有赌注罢?”陆淮安反问,“不如这样,你若赢了,我便许你一个要求,你想要什么我都允你,反之亦然,若是我赢了,不管我提什么要求,你都得给我,敢吗?”
裴卿卿看着他眼底势在必得的光芒,干脆利落道,“好!”
“那就以一个月为期。”陆淮安道,一个月后刚好进入冬月,他的伤应该能好个七七八八,再在前院住下去,就有些冷硬了。
裴卿卿颔首,“好!”说着,她又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陆淮安看着她的背影,叫了扈九一声,扈九立刻从暗处现身,“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陆淮安摩挲着指间的玉质棋子,道,“你亲自去一趟兵部冯尚书府上,知会他,裴既白的调职文书,不管是谁保举,全部押后一个月处理……至于工部那边,再多给她找点事做吧”
“是!将.军!”扈九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陆淮安将手中的黑棋落下,看着白棋进退维谷、以无回天之力的局势,唇角微微勾起。
他如今能压的过她的也只有权势了,但偏偏权势这东西是她最无法抵抗的。
裴卿卿离开澜苑后,却没有多想此事,与陆淮安这样的人打赌,一开始就赢有什么意思,他脸皮厚起来推翻赌约都不算什么,倒打一把才叫绝,她要赢就在最后一刻赢他,让他所有的小心思都化为齑粉,哪怕赢不了赌注,也要让他不痛快!
两刻钟,轿子在工部衙署外停下,她进了衙署后,先去找袁尚书销了假,然后才去了自己所在的公房。
刚坐下没多久,工部侍郎刘知远突然带人过来,裴卿卿忙起身行礼,请刘侍郎坐下,又为他奉了茶,“不知刘大人亲自前来,有何吩咐?”
刘侍郎掀起茶盖抿了口茶水,润过口后,将茶盏放下,抬起眼皮看着她道,“昨夜栖澄宫后殿走水,皇上一早吩咐下来,着工部尽快修缮栖澄宫。”
裴卿卿微微蹙起眉,“大人的意思是……”
“我和袁尚书的意思是,此事由你全权负责,就当是你上任后的一次历练。”刘侍郎打起官腔。
裴卿卿如今能坐到正五品的位子上,亏的是死过一回,在她之下的同僚多不服她,这般情况下,栖澄宫修缮一事于情于理她都该应下。
这般想着,她朝刘侍郎一拱手,道,“下官明白,即刻便带营缮清吏司主事和工匠入宫勘查。”
刘侍郎见她知情识趣,也没久留,交代了一声有难解之事可寻他,便带人离开了。
他走后,裴卿卿没在公房留太久,就去了营缮清吏司点人,又让下属去工匠坊点了两位年长的工匠,一行人往皇宫而去,到了栖澄宫,才知皇上也在这边。
此刻,栖澄宫正殿,皇上听完张公公的禀报,挑眉疑了一声,“你说为首的是谁?裴……既白?”
张公公笑着点了点头,“正是新上任的工部郎中裴大人,瞧着倒是个有福气的,皇上可要见见?”
“让她进来罢。”皇上沉吟片刻,吩咐了一声,张公公笑着答应,然后朝身后的徒弟小麟子使了个眼色。
小麟子立刻退了出去,他抱着拂尘走向裴卿卿一行人,行了一礼,道,“裴大人,皇上请您进去。”
裴卿卿微微愣了一下,才向小公公道谢,然后跟着他往栖澄宫正殿走去。
进了正殿,只觉一阵暖熏熏的香气扑面而来,裴卿卿闻着这股味道,不知不觉心里就平静下来。
她行到正殿中间,提起袍摆,跪地行了个大礼,额头贴着雪白的长绒毯子拜道,“微臣参见皇上,参见景妃娘娘。”
“起来吧。”皇上手搭在景妃柔软的手上,淡淡道了一句。
裴卿卿谢恩后,不疾不徐的站了起来,身子还是微弓着,隐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抬起头来,”皇上看惯了百官低头的样子,有些冷肃的说道。
裴卿卿慢慢的抬起头,眸光聚焦在那位面容和善,眼神却锐利的帝王身上。就是这个人,宠信庞国公,放纵他将她的父族和母族几乎斩杀殆尽,他不是她的仇人,但却是最大的帮凶。
皇上.将裴卿卿眼中的打量和暗色看的分明,笑了一声,问道,“看裴卿的模样,对朕很有兴趣?”
“微臣不敢!”裴卿卿下意识的低头,一脸惶恐。
皇上站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向她,在她面前站定后,轻笑道,“你今日应该是第一次见朕,朕以前却是见过你的。”
裴卿卿清眸微垂,想起了萧褃说过的话……眼前这位皇帝的确是见过她的,在白鹿书院后山。
“怎么,裴卿就不好奇,朕是在何处见过你?”皇上睨着裴卿卿问道。
“回皇上的话,微臣听安郡王说起过,他曾陪同皇上一起去过白鹿书院……许是在那里,皇上见过微臣。”裴卿卿斟酌片刻后,恭敬的答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