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温瑜出了两趟西京。一趟是宿北镇的案子,陪呼延良走了一趟宿北,去的时候一路马不停蹄,赶了好几天的夜路;回来的时候案子办妥,就慢慢悠悠地往西京回,一路赏花看景,好不快活。第二趟就是这次来朔方,来的时候一路吃喝玩乐,看到哪里风景好便停车下马,很是恣意妄为;结果到了回程,遇上了笃安贵妃小皇子的事,于是又变成日夜兼程赶路的状况。
夜已经黑尽了。海东青放出去之后,呼延良与温瑜一行便自朔方启程,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往西京回。眼下走了四五个时辰了,呼延良下令原地休整两个时辰,再趁着夜色继续上路。
车马停在毗邻官道的道口,一行人则到稍侧的林子里稍作休息。好在眼下天气转暖,席地而坐也不觉凉意。侍卫们生了火,烤了点吃食充饥,留下四人戍卫,其余侍卫靠着树桩闭眼小憩片刻。
温瑜找了个表面稍平整的高石,正准备坐下来。呼延良见状,先她一步,将自己的外袍后襟掀开,垫在了石头上:“夜来露水还是重,你体寒,休要凉坏了。”
两个人并肩而坐,看着天边一轮明月,和散布在四周星星点点的光亮。
“你说,贵妃娘娘当真会相信大王府吗?”温瑜靠在他肩头,盯着皎洁的月亮问。
“不知道。”
“那……”
“但至少,韩尚维若是将事情原委讲明了,就算笃安贵妃不信本王,也会对身边的人都多留意,起码少了些可乘之机。”
“如果我们再生一个孩子,那坤儿以后是不是也会和他的弟弟,这般自相残杀?”
呼延良双眸流转,眼眸的光亮仿佛天上最亮的星辰。他缓缓开口,声线是使温瑜安定的平缓:“坤儿像我,必是不会。”
黑夜之中,月光之下,呼延良一身银袍格外耀眼。小丫头不知何时已经靠在他肩头沉沉睡去,呼延良小心翼翼地将她横抱着送回马车,扯开缎子替她盖上,示意众人继续赶路。呼延良在她身旁坐下来,看着她的睡颜,嘴里呢喃了一句:“还好有你。”
七岁亲眼见着母妃难产而死,不过十几日便在父皇的安排下被养在王后宫内,认了嫡母。至今日世间二十六载,呼延良除去母妃在世时在如烟阁内度过的那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之外,最快乐的时光便是与温瑜共度的日子。
好像只有在这个小丫头面前,他才终于得以卸下全部的防备与伪装。好像只有面对她时,自己才终于不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北域战神,不是被父皇寄予厚望堪当大任的长子,不是冷酷无情眼高于顶的大王爷。只有面对着温瑜时,呼延良才能感觉到他自己只是呼延良,他才能感受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着的、是真切的活着的。
连血浓至亲的亲生弟弟都迫不及待的要让呼延良死,所以除了变强,他别无选择。可好在有温瑜,他刚毅的外表之下,心中能够始终留存这一方柔软的、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净土。这是为她留的,也是为呼延良自己留的。
纵使行千里,唯有初心最是不该忘。初心未失,只便是走了再多的错路,都有能够回头的那一天。而若初心已失,前程尽毁,便是再也难以回头了。
赶了几天路,呼延良一行终于到了西京。阔别数十日的大王府,眼下花花草草长势更是喜人。
不过温瑜与呼延良自然是顾不上观赏花房里的花花草草的,方才马车一如西京,便接连来了好几名传令的侍卫。九姑姑的安庆殿请呼延良,母后的凤仪居也请呼延良。而另一边,笃安贵妃竟然请了温瑜过去。
温瑜与呼延良简单梳洗了一下,将一路奔波的疲惫感隐藏在光彩照人之下。
两人一架马车,一起从大王府往皇宫去。温瑜直奔怡康宫,呼延良没去凤仪居,而是直接去了安庆殿。
他猜测,在安庆殿内等着自己的,除了九姑姑,肯定还另有其人。
果然,呼延良方一踏进安庆殿,抬眼一看便见信王呼延朗坐地端端正正,仿佛已经等候自己多时了。呼延朗着了一身黄底金绣袍,头发束了起来,还插了个素簪。呼延朗总是将自己收拾得如此妥当,束发之下,他那后脑勺,一根碎发都见不到。
呼延良倒是没想到老四竟然也在,就坐在呼延朗的身边。老四仍是那副放荡不羁的样子,袍子虽说今个是系好了,但仍是没戴腰带,只一根稍粗的缎绳随意在腰间揽了一下。头发仍是没梳,玉冠带只束了一半,脸侧额前,皆是发丝散乱地飘着。呼延禹倚着个玉枕,手上摆弄着一副不知从何处来的玉珏。
“老四怎么也在?”呼延良沉声问了一句,呼延禹叫了一声大王兄,身子倒是沉,一动不动。
这两个弟弟除了在朝堂上和父皇眼前,是从来不会给呼延良行礼的,呼延良早就习惯了他们的傲慢。他将外袍一撂,也席地坐下。一桌四个人,各自心怀鬼胎,最后还是呼延良先开口:“九姑姑有事?”
此时安庆殿外的阳光正好折射进来,一缕正落在四人围坐的桌案前。阳光之下,呼延良立挺的鼻梁与眉骨眼窝之间的高低差更加明显。光线勾勒着他呼延良几乎完美的五官。安庆殿内,三兄弟细细看来眉眼之间仍是有些相似。只不过呼延良多了一份英气,呼延朗更方阔些,而呼延禹则多了一份邪魅。
九公主饶有兴趣地将三兄弟看了一个遍。她今日头上别了只红翡的簪,耳边戴了一对指节大小的红翡珥。张嘴说话,耳边的红翡边随着气息摇曳着。
“贵妃娘娘肚子的事儿,想必大王爷都知道了?”九公主也是难得开门见山,平日里说点什么事情,她可是最爱故弄玄虚云里雾里的。只不过一旦这对手是呼延良,她的讳莫如深就没了意义,毕竟说得再隐晦,也逃不出他的火眼金睛。
“知道了。”呼延良鹰眼炯炯而视,嘴唇动了一下。
“虽然从前我这安庆殿与你那大王府算不上熟络,但眼下不联手,更待何时呢?”九公主将紫砂壶从炉子上提起来,将呼延良面前的空杯斟满。
见呼延良不动声色,呼延朗又插了一句话:“大哥,此时若是不动,他日这孩子真生下来了,可就更难了。”
“老四,你怎么看?”
呼延禹原本就是懒洋洋地倚着,眼下被呼延良点了名,仍是不为所动,张口声音也是拖拉着:“王兄们定夺,本王呢,无所谓。”
“这粉碧玺可还好找?”呼延良端起茶杯,举重若轻地扔了一句话给呼延禹。一旁的信王与九公主听不懂,倒是呼延禹听到这句话,一改慵懒地仪态,眯着眼坐直了身子。
呼延禹不回话,眯着眼睛手掐着茶盏,往呼延良那边瞅了半天。过了一会,他才慢悠悠地说:“我改主意了,我觉得这肚子里的,不能留。”
呼延良冷笑了一声,不过是提了句粉碧玺罢了,就这般沉不住气了。
“那若是侄儿想保这未出世的弟弟一命呢?”呼延良转过头对九公主说,语气里有一丝威胁。
“你疯了?养虎为患,后患无穷!”九公主和呼延禹都没作声,倒是呼延朗先急了。
“父皇膝下子嗣少,宫里许多年没有添丁了,热闹热闹也好。”
“你当真这么想?”九公主没料想到,在这件事上,竟然会意见不统一。明明他呼延良才是最该动手除掉这个孩子的人啊。
“这条命,本王保下了。”呼延良将杯中茶饮尽,端量着手中的紫砂茶盏,眉眼之间透露出一丝不容置疑地威严。
“那如若本宫偏要除呢?”方才刚进来时的客气在这四人间已经荡然无存。
呼延良抬眼,送过去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将茶盏重重地搁在桌上,起身离开:
“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不是五年前了,本王想保的人,谁也动不了。”
男人低沉的声音仿佛来自深渊的警告,随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安庆殿内。桌上,呼延良的那一只紫砂茶盏上,有两道从杯底至杯口的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