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底旧峰,亦化作山脉。横锁一千年的海妖之牢也被打破,被龙类困囚压迫千年的大妖倾巢而出,圣人不厌其烦,将其一一点化,随其出征仙廷。”
灵龟诉说着往日的历史,就像是一本鲜活的史书。
宁长久问道:“你当初也是海牢中的妖?”
灵龟道:“非也,我当初……其实是在海边一个神庙里当金钱龟,混口饭吃。”
宁长久沉默片刻,道:“众生皆苦。”
司命没有急着追问定海珠一事,而是由着这头灵龟继续往下说。
灵龟大梦初醒,也乐于回忆往事:“当初刑锁被斩,龙族受囚,圣人里在海崖台上,白衣飘飘,独点万千海兵的画面,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啊……之后便是数十年的浩劫了,古神压迫人间千年,魔神遍地,人与妖终于联合起来,对着过去那些不可战胜庞然神物出刀。”
“可惜神国太过强大。”司命叹了口气,表示安慰。
灵龟叹息,它环顾着自己所处的小小池塘,说道:“是啊,转眼五百年……沧海已去,定海珠还有何用?我还有何用?”
司命看了一眼宁长久,欲言又止。
灵龟道:“你们想要杀我取宝么?”
司命摇头道:“与你一战,至少要打上一天一夜,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一天一夜?你虽强大,却也托大。”灵龟缓缓问道:“你们是要去何处?”
司命直言不讳:“万妖城。”
“万妖城?”灵龟的话音变了,它问道:“那是何处?”
宁长久道:“如今妖怪的聚集之处,受圣人余荫庇护。”
司命看着宁长久,淡淡道:“我与这位大妖说话,哪有你这小奴插嘴的份?”
宁长久吐了口气,压下了心中的情绪,笑道:“是我僭越了。”
司命微微一笑,略有得意
。
“万妖城距离此地多远?”灵龟问。
“尚有百万里。”司命道。
灵龟又问:“当年所有残存的妖怪都在那里?”
司命说道:“应是如此,其中说不定还有你的故人。”
“若有故人……”灵龟缓慢地思考之后,道:“你们去了万妖城,若见到一只九头青狮,可否替我交传一物?”
“九头青狮?”司命隐约有些印象。
灵龟道:“那是我过往挚友,当初我们共修万妖诀,我所修为吞海,他所修为噬魔。”
司命道:“你自己为何不能去?”
灵龟道:“因为我修了万妖诀……万妖诀固然强大,却使妖须遵从本性,不可逾越,譬如我不可腾云驾雾,只可行于陆海,此去万妖城万里迢迢,我恐难至。”
宁长久对这万妖城有些感兴趣,副作用这般大的法诀,其威力想来是骇人的。
司命问:“你要传达什么?”
灵龟伸出爪子,从龟壳中取出了一颗褪色的铜铃铛,道:“便是此物。”
司命看了眼宁长久,命令道:“小奴,你去拿来吧。”
宁长久深吸口气,一边在心里记账,一边去取过那铃铛。取铃铛之时宁长久很是小心,司命也特意分出一道心神护住他。
灵龟却没有任何攻击的欲望,它递过了铃铛之后闭上了眼,似是倦了。
宁长久接过铃铛,他打量了一下,发现这个铃铛是被‘拔舌’过的,无法摇响。
灵龟解释道:“当初青狮被困,颈系铃铛,我耗费了数日,将其铃铛之舌磨断,使他出逃之时免于发出声音……唉,总之都是陈年旧事了。”
司命看着宁长久,道:“这可比你的掩耳盗铃高明多了。”
宁长久尴尬地笑了笑,心想嫁嫁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
宁长久持着铃铛,看着老龟,朴实问道:“替你送此物,有何报酬?”
司命也想问此话,毕竟一只五道大妖,身上想来也是藏着不少惊人的法器的。但她碍于身份,不便发问,但宁长久‘代劳’之后,她却还是冷冷地说了句:“庸俗。”
灵龟想了想,道:“除了定海珠,我身上并无他物,他日我死之后,这定海珠赠与你们便是。”
宁长久看着这只老龟,不信任道:“你是五道大妖,还是一只龟,我很难确定我们到底谁先死。”
灵龟道:“神龟虽寿,犹有尽时,我……时日已无多了,魂灵归天之日,我自会回到此处,你们来寻我便是。”
“回到此处?”宁长久问:“你要去哪?”
灵龟道:“找个寺庙住下,重操旧业。”
司命看了宁长久一眼,轻轻点头,示意离开。
此处妖气冲天,待得时间久了,总会惹来神明窥视,她并不希望自己过多地暴露在神灵的目光下。
宁长久却显然不太满意。
偶遇五道大妖苏醒,理应是一桩机缘,此刻非但什么也没拿到,还被当做了信使……
司命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道:“怎么?你还想将它抓过来炖汤?”
“大人说笑了。”宁长久无奈道。
随后他与身后的老龟挥手作别。
司命与宁长久离去。
老龟一动不动地晒着太阳。
宁长久把玩着手中的铃铛,道:“不知这铃铛会不会有妙用。”
司命淡淡道:“易得的机缘未必是好事,你须知道,我们的人生很可能是循着某条冥冥中的轨迹的,并无闲散落棋,处处皆可能是伏笔。”
“确实如此。”宁长久一边说着,一边收好了铃铛,道:“对了,先前神官大人颐指气使的,好像很是威风啊。”
司命娥眉轻蹙,道:“方才不过演戏而已,你何必这般小心眼……嗯,你想做什么?”
宁长久拉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去了一片小林子里。
林鸟惊飞。
两人从林中走出时,司命又温顺了许多,唯有冰眸中始终藏着桀骜不驯的气质。
“驭剑赶路吧。”宁长久道。
司命清冷的声音里透着些委屈,音调拖长:“是……主人。”
司命踏上虚剑,载人而行。
转眼间,又是时近黄昏,暮霭西沉。
宁长久与她自剑上落下。
两人立于一处孤峰之顶。
暮色四合间,峰石于斜阳中生辉,他们的肌肤亦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
司命于孤峰上负手,遥望群川,气度俨然。
奔腾不息的江流在群峰间迂曲盘折,流向北方。
“今夜休憩何处?”司命问道。
两人驭剑许久,所见唯有荒山孤直,并未寻到城楼人烟的景致。
宁长久道:“此处群峰绵延,不知十万百万,要寻一座弹丸小城,恐怕也难如登天。”
司命道:“饮月为食,餐风宿露也未尝不可。放心,我没那么娇贵,你也少装伪君子。”
宁长久好奇道:“我听说有些女子被责罚之时能从中获得些欢愉,你……不会也是其中之一吧?”
司命心中一凛,俏脸微红,怒声叱道:“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可是神官!”
宁长久道:“你分明不是我的对手,可你这些日子为何总以话语逸致。”
“可恨之人总有可圈可点之处嘛。”宁长久笑着说道。
司命道:“浪费时间。”
宁长久道:“江流湍急,并不比我们驭剑慢多少的。”
说话间,宁长久已干净利落地捆出了一个竹筏,竹筏很宽,恰好可供司命横卧。
“上来吧。”宁长久道。
司命微一犹豫,足尖轻点,落在了竹筏之上。
这是她第一次坐竹筏。
江水将竹筏稳稳当当地托起,水流触手可及,浪花飞溅,轻轻扑打在身上,带着意料之中的清凉。宁长久坐在前方,以灵力调整者竹筏的方向,防止其倾覆亦或撞上礁石,司命则在后方盘膝而坐下来,她将手指伸向水中,薄薄的、贝母般的指甲轻触着水,高速的水流在指缝间掠过,所带来的紧促感是令人愉悦的。
江流带着他们奔过群峰间迂回的河道,向着远处驶去。
群峰在身侧掠过。
司命抬头望去,险峰高耸,一眼不见尽头,倒是夜空如洗,星斗分明,离自己好似更近一些。
“怒浪翻滚,搅人清梦,这样如何能睡得着?”司命话语平淡地表达着不满。
宁长久道:“摒弃杂音,物我两忘,对你而言应该算不得难事吧?”司命道:“那不过是虚假的平静,坐怀天地,寂然忘神,才是真正的心静。”
宁长久习惯了她的难以伺候,懒得分辨她的话语,只是道:“随你。”
司命浅浅一笑,也不追究。
月自东方而出,水面如银,淌向群山盘绕的深处,司命盘膝而坐,银发吹舞,神袍当风,眉间的倦意于清风间化作慵懒的笑,她忽地抬袖,于侧边悬崖上斩下一截细竹,握于指尖,手指劲然扣于其上,落指之处,箫洞有序。
司命手持竹箫,贴于唇边,魅舞而动的指间,箫声飘然而出,和着松涛与水声,似仙子乘鹤悠然云去,亦似深闺佳人独往空楼,其间的缥缈与怨慕参差。
宁长久听着箫声,心绪平静,不由回忆起莲田镇与陆嫁嫁泛舟之时。
只是司命的箫声带着若有若无的感染力,宁长久恍然发觉,记忆中陆嫁嫁的脸,竟换成了司命清美的银发冰眸。
他微微回神,笑着摒弃了这些念头。
箫声随州跨越万水,天空上的云缓缓打开,将星光洒在他们的衣衫上。
竹筏来到了最湍急的河流间。
竹筏下的河流陡然拱起。
一头恶蛟从水面下抬起了头颅,两鳍大张,血盆大口间利齿森然,它怒啸着,对着这只竹筏扑了过去。
宁长久寂然不动,竖指推出一剑。
一线白光由上而下划过。
啸声转而凄厉,恶蛟顷刻间被斩成两截,如两道鞭子向着水面抽打过去。血雾散于风中。
司命自始至终闭着眼,忘情抚箫,和着天地间自然的声响,渐渐宏大,仿佛这声音并非箫中来,而是来自于万壑千山。
许久之后,箫声渐止。
司命随手将此箫扔入了水中。
宁长久道:“此曲当为千古之唱,这般丢弃,不免有些可惜。”
司命云淡风轻道:“吹箫弃箫,皆因兴致来去而已,有此良夜铭记,并不可惜。”
宁长久听着她的话语,轻声笑声,却以指剑在舟上划了道线。
司命问:“这是做什么?”
宁长久道:“我觉得可惜,所以刻下标记,以后重游此地,可将这支竹箫寻回。”
司命看着舟上的刻痕,淡然一笑,道:“装疯卖傻。”
宁长久问:“你游历人间将近一载,所见所闻,感触如何?”
司命道:“与我当初高座神座之时所见的,是全然不同的。”
宁长久问:“你在神座之时,见到的是怎么样的?”
司命道:“尽是尘埃。”
宁长久道:“从来如此,这个世界神明称之为尘世,百姓称之为人间。”
司命若有所思,道:“无论如何,总有一天我是要回归我的神国的。”
宁长久轻轻点头,道:“一切但凭你的决意。”
司命看着天空,道:“以后再见,我们应是要隔着夜空相望了。”
宁长久淡淡笑了笑,他轻声道:“那到时候全凭司姑娘庇护了。”
“我会庇护嫁嫁,小龄,你……自求多福。”司命的话语一如既往的清冷。
她孤独地坐着,看着飞掠过的山峰与水,它们在视线中一闪即逝着,若不细看,便只是一座座黑压压的影,但不知为何,司命却忽有一种这个世界接纳了我的感觉。
她轻轻摇头。
宁长久道:“对了,如果未来你发现自己的神国不在,可以来寻我。”
“寻你何用?”司命问。
宁长久道:“我不是也有一座神国么?虽然破烂了些,却也好歹是个国,神官的位置永远为你留着,如何?”
“谁稀罕!”司命冷冷淡淡回应了一句。
她将宁长久的话语听得真切,可他心中的弦外之音,她却没有听清。
竹筏顺水而去。
星空在头顶翻转。
宁长久再次回头之际,司命已枕藉于筏上,夜风与水拍打着她的面容,却未能让她醒来。
坐怀天地,寂然忘我。
宁长久注视了一会儿她静谧的,美得不真实的容颜,群峰皆淡出视野之外,只余最美的一对,他静看良久,出神良久。
满天星光如水,他便这样于舟头,孤坐了一夜。
司命悠悠苏醒,已是东方既白,轻舟过了万重山。
她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身子,看着宁长久略显惫意的眼眸,道:“辛苦了。”
宁长久轻轻一笑。
两人下了竹筏,仍由其随波逐流,奔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