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一直隐姓埋名,众人虽知剑阁来人,却不知是谁。
剑侍也能理解,主人怕麻烦,更何况,他们所在的世界,与这些看上去大道康庄的修道者是截然不同的,一个在云一个在泥。
只是她不曾想到,主人竟动了出剑的念头。
虽然那个不知名女子的剑体在七先生口中一文不值,但这个世界上,哪怕能让先生出一剑,想来也是值得自傲之事了吧。那个女子若是知道打败自己的是剑阁弟子,应该也会觉得虽败犹荣,难忘一生。
剑侍想着这些的时候,柳合已经登到了第三楼。
他步履轻轻行过台阶,如海风吹潮湖风问柳,于是波澜自起,柳梢自舞,他压抑的境界像是寒冬中抽出的新芽,缓缓地绽放开来。
此刻四楼之上,陆嫁嫁立在莲花剑池之侧。
剑楼是所有楼中最大的,也是禁制保护最为完整的楼,因为修剑的最不讲理,有时候比剑落败不服胜负,非要分出生死,然后大打出手。
陆嫁嫁是所有人中登楼最快的。
比剑之时所有人都自报家门,有的能说很长一串,譬如“万界仙宗非俗一脉玉门山下首席弟子曾斩获六峰大比魁首的欧阳剑。”
然后他落败的速度比自报家门的速度更快。
不因其他,只因陆嫁嫁的剑意太过匪夷所思。
剑楼比剑比的只是一剑,一剑之后谁剑意尚在便是胜。
而陆嫁嫁的剑体可以将其余人的剑气同化为自身所有。
而四楼的时候,便没有人主动挑选陆嫁嫁作为对手了。
她也并不心急,在莲台边坐下饮茶。
“这中土何时出了你这样的剑仙?”
最终,其余人都选完了对手,一个男子无奈之下,只能走到了陆嫁嫁的对面。他看着这个绝美的女子,心中也生出感慨,想着这等姿容绝美剑术绝尘的女子如这池中之莲纤尘不染,按理说早就应该名动四方,为何从不曾听闻?
陆嫁嫁放下了茶杯,道:“我自南州来。”
那男子听完之后更惊,心想南州那等荒蛮之地竟也可出得这般剑仙?
他与陆嫁嫁抱拳行礼之后拿出了剑。
他知道,自己不是眼前这个女子的对手。
陆嫁嫁同样不会因为稳操胜券而轻敌……自从那日对指剑输给宁长久之后,她无论与谁对敌都不再有丝毫的分心和轻视。
但饶是她如此专注,在这场比剑正要开始之时,她的精神依旧被其余的东西分散了。
她下意识地朝着楼道口看了一眼。
狭长的楼道是剑楼唯一登顶的路。
还有人来?
陆嫁嫁感受到了那股剑意。
能到四楼的皆是剑道之中的佼佼者。
但陆嫁嫁依旧有一种错觉,那柄缓缓登楼的剑,是冲着自己来的。
哒。
所有人都听到了脚步声。
满楼的剑击之音都被这轻微的脚步声压了过去。
众人一齐望向了那里。
“来晚了,扰了诸位了,抱歉。”柳合相貌平平,只能说是有些锐气,他怀中抱的剑也平平,那是他最开始练剑时买的剑,再未换过。
但在场的人也不傻,他们知道,能出现在这里的,哪有人是普通人呢?
他出现的瞬间,所有的剑都忍不住轻轻颤鸣,似畏惧也似臣服。
“柳先生?你是剑阁的柳先生?”有人猜到了这个可能性,忍不住喝了出来。
一时间,剑楼中人再无心比剑。
中土修剑者,一生最向往之处毫无疑问便是剑阁,在剑阁要招收第十四位弟子的消息宣布之时,许多宗门的天纵奇才也都跃跃欲试,而他们宗门也并不将此事视为背叛,反而觉得光宗耀祖。
能有此待遇的,唯有剑阁。而剑阁的剑圣便是毫无疑问的中土第一、天下第一。
柳合听着他们嘈杂的议论,以指轻轻扣击虚空。
剑鸣声顿起,震得剑楼一片寂静。
“柳某乘兴而来,也知剑楼规矩,你们比剑便好,无需管我。”柳合淡然一笑,缓缓地走入了楼中。
众人知道他的身份之后,这个看上去普通的男子在他们眼中的风采便盖过了所有的名门公子。
“七先生也是来比剑的?”有人在震惊之后,不由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柳合轻轻点头:“正是。”
他们知道剑阁有人来了,却绝对想不到七先生会亲自来比剑。
整个龙母宴,除了极少露面的龙母娘娘,谁又能是七先生的对手呢?
但众人的心气却也并不低落,能感受一次剑阁的剑意,是何其荣幸之事?
四楼中,唯有陆嫁嫁始终平静。
她静立在莲池之侧,如一幅安静垂挂的画,画中之人穷尽了毕生的丹青技法。
但这幅画很快出现了不和谐之处。
因为柳合望向了她。
他的目光明明温和,却好似一柄剑,仅仅一眼,便让陆嫁嫁浑然天成的剑意不再圆满。
陆嫁嫁对于他的凝视无动于衷,只是淡淡问道:“你是来找我的?”
这句话落在不同人的耳中意味也截然不同。
有些人心生敬佩,有些人觉得狂妄,有些人则是嗤之以鼻,想着你先前清冷高傲,宛若莲花仙子,如今见到了剑阁弟子,竟也主动邀战,想博取对方的注意,呵,看来清傲不过伪装,仙子终也逃不过名利。
柳合的回答也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我就是为你登楼的。”
这句话有些寻衅也有些暧昧。
陆嫁嫁秀眉微蹙。
其余人只当她是受宠若惊亦或是紧张。
但陆嫁嫁却觉得有些恶心。
她过往虽没有来过中土,但剑阁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
剑阁在她心中,从来也都是修剑圣地。
这位剑阁的七先生虽强,却与她心中所想的剑阁弟子,落差极大。
陆嫁嫁对面的男子听闻柳合这样说,连忙让开了身子。
柳合微微一笑,抱着剑走到了她的对面。
两人相隔一片莲池。
“你的剑灵同体修得不好。”柳合开门见山道。
陆嫁嫁问道:“有何高见?”
柳合也不吝啬,他便缓缓地抽出鞘中之剑,一边微笑道:“剑灵同体,顾名思义剑也是灵,是一个可以契合自身,强大无比的灵。而你却急功近利将剑胎直接炼化入身体里,换来的不过是让剑体更坚韧一点,剑气更锋利一些……得了剑,却失了灵。”
陆嫁嫁不知道他说的理念到底对不对,但她的剑体是宁长久炼的,她当然更相信自己的夫君。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知道,自己可能要止步这第四层楼了。
陆嫁嫁淡然道:“不必抽剑了。”
柳合抽剑的动作始终在继续,却一直没有将剑抽出。
满场所有人的心神都被他的动作慑住,直到陆嫁嫁开口,才将这一状似随意却慑人心魄的动作喝破。
柳合不恼,只是笑了笑,道:“还不错。”
“出剑。”陆嫁嫁道。
他们都是剑灵同体,最锋利的剑永远不是外物,而是自身。
柳合掌心抵着剑柄,将剑缓缓压回了鞘中。
陆嫁嫁与此同时也做了一个拔剑的动作。
但她拔的,却是思维想象出的剑。
一收一拔之间,剑音清澈。
莲池中心的水面分开。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望向了于剑楼西北角相对而立的两人。
宁长久也望向了西北角。
而棋楼的四楼里,一个耄耋老者从那里走来,缓缓落座。
他将拐杖侧靠在木桌上,看了宁长久一眼,打了个稽首。
宁长久正襟危坐,还礼。
他能感受到,这位老者的境界对比自己,只高不低。
事实上,这个棋楼中,很少有人认识这位曾经声名赫赫的老人。
老人的请柬还是从宗门的一位晚辈那里借来的——他已经许多年没有下过棋了。
宁长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猜先,行棋。
老人执白先行。
棋落在空空如也的棋盘上,像是一片落于荒原的雪花。
宁长久在下过三场之后,从入门一路到了精通,他没有了最开始的紧张,而是将这种情绪换作了谨慎。
他也拈起棋子,落了下去。
剑楼比剑也似对弈。
两人先争起势,剑意凝起时如点,再飞速扩张,变成面,然后化作一个立体的剑域,将对方纳入其中,如凌迟般将如雨的剑意落到对方的身上。
所以谁的剑势先起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谁的剑域先成,对于胜负尤为关键。
陆嫁嫁拔出了她空想的剑。
剑虽是虚幻,剑意却似琵琶弦声裂动,嘈嘈切切,也似幽泉迂曲环绕,如涕似诉。
剑楼之中,剑意生悲。楼中的其余剑皆被感染,也生出了哀婉如泣的震颤之响。
那是天窟峰无数个夜色里,晚风过隙的声响。
柳合不为所动。
他的动作明明是收剑,但身上的剑气却是锋芒出鞘。
陆嫁嫁的剑意外表是悲,内蕴却是千军裂阵般的波澜壮阔。
但无论如何,他都是一株柳。
春风中是柳,冬雪中亦是柳,任你和煦亦或凛冽,他都安然如常。
他的身前像是腾起了一片剑气构成的绝对领域,陆嫁嫁所有的剑意掠至眼前时,都会化作洪流向两侧分开。
先前陆嫁嫁同化过无数的剑气,但这一次,却像是遇到了无法点化的顽石,根本无法将其据为己有。
陆嫁嫁抽剑而出,柳合按剑而回。
无形的剑意里,两军交阵,莲池之中,沸腾的池水雨幕般掀起。
雨幕化作雨点落下。
黑棋也如雨滴般滴落在了棋盘上。
老人看着那颗棋,笑了笑,道:“年轻人想来也是名门出身吧?”
宁长久微笑道:“棋不会因为出身高低而改变规则。”
老人轻轻点头,知道他们宗门的弟子外出行走,应是不允许自报家门的。
棋盘上的争斗紧张而,可为岁月腐蚀生锈却绝不可粘尘。这才是剑,你的剑修得像是人,哪怕外面再冷漠,里面装的,也不是一颗纯粹的剑心。人心不似剑心,当然怯弱。”
这只金乌很强大,却只是一个虚影,并非陆嫁嫁真实拥有之物。
柳合的剑意化作了锁,将金乌之影圈禁在内。
这是剑阁的冰封,是世上最好的剑锁。
没有任何凡间的火焰可以将其融化。
陆嫁嫁被剑意冰封,动弹不得,神色平静却苍白。
柳合一剑之后剩余的剑意向着陆嫁嫁的眉心点去。
接着,异变陡生,柳合瞳孔骤缩。
他看到了火。
那不是凡间的火。
陆嫁嫁的长发被剑风吹得微微扬起,长发之中,一缕发丝忽然发出了红光。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觉得温暖,这种温热感很像赵襄儿那小丫头的。
陆嫁嫁冰封的剑意转眼获得自由,也刺向了柳合。
这一剑不是她一个人刺出的,更像是她与赵襄儿一起握着剑柄刺出去的。而代表着宁长久的金乌在一旁加油呐喊。
莲池上的冰瞬间消融。
一滴血滴入了莲池里,漾开。
那是柳合的血。
他看着眉心,神色震惊。
满楼寂静。
棋楼中,亦是寂静。
宁长久拈起子,举棋不定,然后轻轻放下,他有些遗憾地叹道:“我输了。”
老人却轻轻摇头。
“嗯?”宁长久疑惑不解。
老人慢慢悠悠地说道:“我要死了。”
这一场棋他虽能赢,但赢得艰辛,也耗尽了他最后的心力。
后面还有三楼,他注定是走不完了。
与其在某一残局中逝去,不如在这完美的收官里终老。
他落下了最后一子,轻轻扶正,这一子填在了自己的气眼,让他原本活棋的地方变成了死棋。
子如他的白发。
老人靠在椅背上,双手拢袖,合上了眼。
第两百六十章:白蛇神殿
剑楼中,莲池漾起涟漪无数。
水面渐渐复归清圆。
柳合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眉心的一点红色如嵌入皮肤的珠,醒目而刺眼。
他怀中的剑鸣声不止,似是不服。
那是寂静剑楼中唯一的声响。
陆嫁嫁立在他的对面,她发间的线像是熄灭的火,已然重回于黑色,窈窕的雪影在水中晃动后静止。
她回想着耳畔火雀的唳鸣,脑海中浮现出赵襄儿临别时的模样,不由地微笑了起来。
这抹清雅如莲的笑在所有人的眼中都带着淡淡的讥讽。
柳合看着她的身影,无论如何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