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往往是与死挂钩的。
他从孤云城一路至今,终究没能逃过死亡。
他本该平静死去的。
但令柯问舟更为痛苦的是,哪怕是死亡这件事,他也无法主宰。因为他早已依附于了天道,他是暗主的傀儡,他根本没有掌控自己生死的资格!
宁长久的剑本该了结他的生命,但暗主不肯他死。
更遥远的天空之上,有一只天空般巨大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了!
那瞳孔似有密密麻麻的虫影游走着,发出昆虫闪动翅膀的声音,画面令人头皮发麻。
时至今日,柯问舟第一次真正感知到了暗主的存在。
虚无缥缈的天道化作了实体。
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从虚境中灌下,精准地落到了柯问舟濒死的残躯里。
宁长久斩出剑光,却无法阻拦这个过程。
太阴之目展开。宁长久借着这个机会,第一次去接触那传说中最大的敌人暗主。
光线包裹着自己的精神,他顺着虚境的裂隙向上,终于触及到了那庞大大物的冰山一角。
鬼!
这是宁长久的第一印象。与白城上的仙人如出一辙。
宁长久不知怎么描述自己看到的画面那是一个朦胧而混沌的存在,它没有具体的形象,却像是趴在叶子上的大青虫,蠕动着身体,啃咬着叶片,它的身体里,有着无穷无尽的看不见的怨念,那些怨念像是一个个旋涡,也像是无数睁开的,凝望自己的眼睛,它们发出的声音像是刮骨的刀,每一声都能唤醒来自灵魂的挛动与剧痛。
那是鬼,宇宙中的鬼!
怨念的旋涡产生了无穷大的吸力,宁长久的太阴之目被牢牢锁住,要被吞入鬼的腹中它似乎还以权柄为食!
宁长久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让剑灵斩断了识海的联系,及时将意志抽回。
若稍晚一些,他的太阴之目便会被对方直接吞掉。
宁长久再度睁眼。
前方,柯问舟的瞳孔已一片漆黑,他的血肉之躯里,五脏六腑已消失不见,它们被暗主的气息融化。一柄黑色的剑自柯问舟的左手中生出,无半点光泽。
宁长久知道,自己的对手已经变了。
对方不再是剑圣柯问舟,而是得到暗主馈赠之后的傀儡。
这才是他成就神位之后,真正要面对的对手。
五道巅峰是大部分修道者的极限,但对如今的他们而言,传说三境的线,也即将被越过去了。
剑圣持着剑,面无表情地斩向了宁长久。
宁长久知道,剑圣气数将尽,哪怕得了暗主馈赠亦是穷弩之末,他只有一剑的机会。自己同样如此。
他盯着剑圣迎面而来的黑剑,金乌神国在此刻打开。
太阳于虚境中盛放出万点光芒。
神国里,神话逻辑的柱子熠熠生辉。
记忆的长河却回溯而上,来到了比神话逻辑更前端的历史里。
“常曦,月宫荒芜千年,只你一人,不孤单么?”
帝王冠冕的年轻人站在清辉流溢的月宫门口,望向了广寒宫中婆娑的影。
清澈动人的声音从中飘出。
“广寒清虚之府,千古以来皆是如此,我又何必打破此间宁静呢?”
身披纱裙的女子立在月桂旁,纱裙由月光织成,一侧月桂开满,馥郁的芳香总能让人想到人间清寒的秋日。
帝俊立在门外,问:“你要前往人间了吗?”
常曦颔首:“人间以日月为名,衍生信仰无数,你常去人间,应比我更清楚他们既以我们为寄托,此番心意日月可鉴,又怎忍辜负?”
帝俊长叹道:“你所掌之权并发杀伐,我会说服羲和前去的,不必忧心。”
常曦却摇了摇头,话语清和:“我也该去人间看看了。”
帝俊问:“你从未走出去过么?”
常曦立在月桂树下,双手轻握,她环顾四周,看着这座清寒寂寞的冷宫,看着外面灰白色的世界,星辰都在黑色的天幕上悬挂着,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无比遥远。
常曦的话语亦如这宫殿般单薄清冷:“我自出生起便从未离开过,非我不愿,实则不能。”
帝俊疑惑,问:“你贵为月神,何须禁足于此呢?”
“因为”
常曦欲言又止,她的目光落在氤氲着月光的枝头上,许久不言。
帝俊却明白了过来,他看着那株月桂,问:“因为它?”
“嗯。”
“为什么?”
“因为”常曦终于继续说了下去,“因为它就是我呀。”
金星孕育了天藏、火星孕育了烛龙、水星孕育了玄泽,冥王星孕育了冥君如此类推。
这片星系之内,每一颗举足轻重的星辰,都会孕育出独属于星辰的神灵。
月亮远不如它们巨大。
但月亮靠近灵气最为茂盛的星辰,日久天长之后,月囚上终于诞生了第一个生命月桂。
月桂不似人间的木樨花,它生于月亮,却无根无叶,只在人间满月的时候开出月色凝就的花来,孤芳自赏却亦满心欢喜,她像是寻常的花木一样,无法走动,便只好撑开如雪的树冠,借助月光去远远地触及人间。
月桂开时皆是深夜,人间安静,所有人一同的意识汇聚成了更大的梦之海,梦境尚且无主,这力量虽不强大,她却喜欢,便自发地掌管起了梦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物久而成精。
哪怕是神物般的月桂亦是如此。
终有一日,月桂中,一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盈盈走出。
那是集合了人间所有梦境的想象力,是世俗意义上美的极致。她青丝白裳,笼着纱裙,戴着月冠,真正得如梦如幻。
她是月囚的神,亦是月桂本身。
她围绕着月桂,模仿着人间的制式,为自己构建起了一座寂寞寒冷的宫殿,她在里面像人一样生活,远远地看着世间红尘流换,云舒云卷。
但月桂终究是月桂。她无法远离自己,广寒宫多大,她能活动的范围便有多大。
人非草木,孰知草木之无奈呢
“原来月神殿下竟是这株月桂本身。”帝俊后知后觉。
常曦淡然地微笑着:“是啊,我其实很羡慕你,羡慕人间的万民,羡慕一切来去自由不必忍受孤寂的生命当然,我也知道,它们同样羡慕着我。”
帝俊问:“可你决定要走,又该如何离去呢?”
常曦回答:“当然是将我自己带走。”
许多年之后,人间广为流传一个月宫伐桂的传说。
伐桂的主角在不同的传奇故事里换了许多人,没有人知道该以哪一版为真。
但四千多年前的月囚上,帝俊立在广寒宫外,亲眼看到了常曦亲手将月桂伐倒。
她轻柔曼妙的身影紧绷着,似承受着很大的痛苦,接着,血从纱裙间透了出来,将她月白色的衣裳染成了红色。
月桂在广寒宫中被伐倒,化作了一小截月枝。
常曦握着这截月枝,虚弱地跪在血泊里。
她看着月枝,如对镜自照,神色无比温柔,轻声说道:
“若要取良铁铸不世之剑,理应是它。”
“若要取良木修永眠之棺,也应是它。”
这是常曦伐桂的故事。
之后常曦带着它踏出了那座深宫,去往了人间。
广寒宫再无月树,月囚上不见花香。
这颗灰白色的星空无一人,也无人目送她的远去,盼望她的归来。
她是月桂,如这颗星一样,明明殷切地环绕着人间,却又自古清冷。
“这是我的剑,也是我的棺。”
宁长久低声默念。
直至今日,他才知道,原来这句话,是师尊对自己说的。
前一世的最后,第三次国计划彻底失败了,师尊在最后的关头将月枝以刺入身躯的方式递给了他,将他送回了十二年前。
月枝便是叶婵宫最初的本体。
她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他。
时间倒流十二年会发生什么,这于他们而言都是未知的。
但是,生则合剑杀魔,死则同棺而眠,或许就是她前一世里最后的祝愿了。
金乌神国里,又有一根崭新的神柱拔地而起。
那根神柱坐落在第一根神柱之侧。
那里面,记录着帝俊与常曦时代的故事。
这是超越这个世间历史,却又真实存在的故事。
也是他们真正的开端。
金乌嘶啼,更明亮的光从中涌出,将虚境照成了一片赤金之色。
“人身窍穴,有名为死;剑尖微渺,可吞生光;忘乎百骸,悲形于外;斩尽一切,可见新生!”
宁长久与柳希婉心神相契,一同默念剑诀。
那剑诀不是其他,而是天谕剑经的心法要诀!
少年与少女的声音交叠在一起,与此同时,白银之剑逆命般燃烧了起来,发出了贯透寰宇的剑芒。
白衣少年如此握剑,向着剑圣斩去。
天谕剑经,必杀之剑,就此刺出!
古灵宗外的红楼里,烛火摇晃,司命照顾着叶婵宫,而少女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直到这一刻,她终于回光返照般睁开眼,而她枕头下的白藏却在发着抖,一动不动,只知低声喵叫:“天道,那是天道!我闻到暗主的气味了黑日要来了,黑日要来了!”
司命无视白藏的叫声,她扶着师尊起来,两人依偎着,一同看着桌子上摇晃不定的长明烛火。
烛火几度摇曳要灭,又坚韧抬头,几度重新焕发出光。
最后,烛光还是熄灭了。
但并不是因为光明被黑暗战胜,只是因为这支燃烧了几千年的长明烛火,蜡油烧完了。
叶婵宫望向了外面。
天空中落下了劫灰的余烬。
虚境里,只剩下宁长久拄剑而立。
得到了暗主力量的柯问舟已被他斩落虚境,砸入了极为遥远的海域里,残躯被浪涛卷去,生死不知。
“我能战胜这样的剑圣,那若有千千万万的我,是不是可以同心协力,将天幕上暗主的本体杀死呢?”宁长久轻声发问。
柳希婉不知如何作答,最后坚定地说了能。
宁长久微笑着点头。
这一剑,同样耗尽了他的力气,他闭上眼,张开手臂,随心所欲地向下坠落。
他无比愉悦,一点不觉疲惫与害怕,因为他知道,无论何时,下面总有人会接住他。
第四百二十章 初醒
宁长久的梦境是有序的。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一片海中游动,海水抱拥着他,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身躯,没有寒冷与咸涩之感。而黑暗的海水里,似乎有隐藏着许多更为黑暗的东西。
他向着漂浮于海中的黑暗之物游过去。
靠近之后,宁长久发现那是吞灵者。
自己是身处轮回海中么?还是昏迷之后的梦呢?
他并未感到什么危险,所以没有细想,游向了那些吞灵者。
宁长久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只剩下半截身子的怪物。怪物像是无数妖兽拼合成的,拥有鹰的喙,犀牛的角和一身粗麻般纠缠的毛,它血淋淋的瞳孔发着微光,直勾勾地盯着宁长久。
宁长久伸出手,想要勾连对方的意识,却发现对方的脑子里有数十个不同的声音在争吵,混乱如麻,它的自我意识已在这种混乱中坍缩了。
宁长久收回了手,继续向前游去。
黑暗中,他每游行一段距离,都能看到类似的生命,这些生命在墟海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大部分已经相互融合,成为了真正的怪物,无法交流。
而一些看上去还是独立妖兽形态的,则还保留着较完整的意识。
宁长久与其中一些意识尝试了沟通。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宁长久问。
“能。”
“你生前是什么?”
“垩蛇。”
“你在这里多久了?”
“不知道。”
“为什么会在这里?”
“被欺骗了。”
“欺骗?谁欺骗了你?”
“上面的鬼。”
对于大部分生灵而言,它们对暗主的第一印象都是鬼。
“鬼来自哪里?”宁长久问。
“我不知道,但它怨恨这颗星星。”垩蛇说。
“怨恨这颗星星?”
“是,它还怨恨太阳,怨恨这里的一切。它不可信。”
垩蛇说着说着,短暂的清醒也消失了,它张开了漆黑的,布满了一排排白森森利齿的巨口,朝着宁长久咬去。
宁长久轻而易举地闪避了过去。
垩蛇消失在了黑暗里。
宁长久继续向前游去,他又找到了几个较为完整的意识体进行交流,得到的回答都大同小异。和垩蛇一样,它们的清醒并不能保持太久,一旦提到了上面的鬼,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