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他有何错?”
皇帝心想,看来真的是自己错了。
宜秋惶惶,“皇上是天子……”
她有些迷惘,“臣女……并不好,皇上也清楚,蛮横……待人并不宽厚……”
皇帝咬牙打断她,“你不是自污,你是在侮辱朕。”
宜秋这才惊慌失措叫道:“皇上……”
皇帝佝下头并不看她,挥挥手道:
“朕准你所请,你……走吧!”
皇帝远远支开随侍的人,独自在暖阁呆了一下午。
乔公山被请来,大着胆子走近暖阁之时,皇帝已经自己点了烛台,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听到脚步声他只是微微抬眼,笔下仍然不停。
“大伴你来了。”
语声平静无波。
乔公山走近案旁,见皇帝已写了很多字,厚厚一摞叠放在案头,旁边还有一只玉戒尺。
他心头一跳,仔细看皇帝左手,卷起的手掌半合着放在案上,似在微微发抖。
乔公山鼻端微酸,默默找出一盒药膏,“皇上涂些药膏子……消消肿。”
皇帝搁下笔,微笑着抬眼看他,除了眼睛有些发红并无异样。
“朕去让文阁老瞧瞧,朕写的字是不是进益不少。”
自己取了披风系上,令乔公山将已写好的字整理好,拒绝众人随行,独自前往凤阁值房。
文九盛对皇帝的造访十分意外,见他神色如常只是略有些憔悴,也不疑有他。
认真看了皇帝所习的字,夸赞皇帝大有进益,又挑了几处不足一一指点校正。
絮絮一番话说完,文家的管事已候在门外等了多时了。
皇帝似是刚刚发觉,歉然道:
“老师该回家了啊!”
文九盛并不答话,看着皇帝捻须劝道:
“皇上不必操之过急,还是应当休息好,有逸有劳才是长久之道。”
皇帝颔首应允,却并未动身,似是没有离开的打算。
文九盛一怔,待要出口相询,却听皇帝道:
“朕想去老师家里看看,可好?”
文九盛和门外的管家同时愕然。
“皇上此时仓促出宫不安全,况且,无事到老臣家中,恐会被有心人误会,到时不免有言官要劝诫皇上此举于理不合,老臣……”
文九盛这时才察觉皇帝有些异常,他从来不是这样无理的人,自来进退有据,不会提这样的要求。
“皇上?您……”
他不知要怎么问。
皇帝面色温和,声音里带了丝祈求:
“朕……今天没想那么多,就想到老师家里看看”,他神色有点怔忡,“像个寻常的晚辈学生一样,陪师父师母坐坐,吃吃饭,说说话……”
“老师?”皇帝道。
文九盛迟疑,“皇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皇帝摇头,“没事,就是忽然有这么个想法,想去老师家里看看。”
文九盛看着皇帝半晌,忽地有些心疼。
他转头喊过外间等待的书吏吩咐道:
“去请乔公公来。”
又向皇帝躬身一礼道:
“老臣让乔公公同行,另带一队侍卫护驾,勉强能护皇上周全。”
皇帝垂首,“多谢老师周全。”
文家老宅离皇宫很近,乃是先帝所赐。
但如今文家两子都在外地,京中只有老两口居住,部分院落便被锁上空置,宅中少人居住,夜里有些幽静黯淡。
文家主人和仆人、车夫、马夫在内统共不到二十人,经过最初的一番猝不及防的接驾、忙乱,很快便被文老夫人安排得顺利妥帖。
文老夫人雍容娴雅,本家姓季,乃前朝将门之后,倾慕文九盛之才。曾当街将鬓上簪花缚在去头的箭上,掷在文九盛的马车里,当年“季小姐簪花巧点状元郎”传为一时佳话,至今仍有人效仿。
皇帝心里一黯,心想宜秋若是遇到心仪之人,怕也会如文师母当年一般,骄傲亮烈表明心迹。
皇帝重提当年趣事,文老夫人却莞尔一笑,悄声说道:
“臣妇那时只会舞刀弄棒,约略识得几个字,哪里能赏识到他们读书人的才学!”
见皇帝不解又压低声音道:
“无他,公子美姿仪,我心慕之。”
文阁老一旁肃容点头,连连称是,皇帝哈哈大笑,心头郁卒疏解不少。
送皇帝离去之时,文九盛指着远处的灯火楼台喟然道:
“皇上您看,这连绵灯火之下,每户都有衣食所安,有家人可亲,皆是仰赖皇上所庇”,他双目殷殷望着皇帝,“皇上做得很好,皇上很好。”
他是帝师,他此时又不像是帝师,帝师不这样说话。
皇帝后退两步,抬手躬身端正一礼,“学生,源铮定不负老师期许。”
他自称学生行礼,文九盛也退后一步还礼。
引路的宫灯照着对拜的师生二人,近旁的乔公山看得眼睛一热。
第143章 魅影
文九盛目送皇帝一行人转过街口,在门前静立半晌才慢步走回房。
文老夫人屏退丫鬟婆子,亲自接过丈夫的披风挂在衣架上。
她眸中有些水光,低声道:
“唉,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两个人都知道话里的孩子指的是谁,也都知道这句话里并无僭越之意,全然出自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文九盛接过妻子端来的茶握在手里,神情恍然一刻,又欣慰叹道:
“他很好”,再点点头,“是真的很好。”
文老夫人在铜盆里拧出一条热毛巾递给他,听他如此夸赞皇帝,不由点头一笑,口里却道:
“可没听你这老头子这样夸过人呢。”
又笑着斜眼看他,似有薄嗔,“家里两个儿子我也没见你这么夸过。”
文九盛将热毛巾从脸上拿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从前我只道他年少老成,进退得当,如今看他也知道偶尔撒赖任性……也不知道怎么了,看他这样我自己反而更放心了。他好歹还是个孩子嘛,事事周全未免太辛苦了。”
文老夫人静立一旁不说话,心里却有些惊讶。
她的丈夫三朝为帝师,苛于律己,对皇帝也谨守君臣本分,甚少假以辞色,夸赞和关爱都止于君臣之分。
但是他对当今的少年皇帝,好像不太一样呢。
“听管家说,非吾捎信回来了?”文九盛忽道。
文老夫人揶揄一笑,心道终于想起来自己儿子了,便从妆台下拿出一叠信笺递给他。
文九盛将眼睛凑近信笺,眯着眼看得仔细,嘴里也一刻不停。
“我也是这样想的,待眼下书院里的这批学生带完,让他换个地方吧。生活清苦倒在其次,主要是沙洲人丁稀少,有心求学的不多,完全可以到外地的书院去读书的。非吾在那里有些浪费了。”
“你就关心这种事”,文老夫人扁扁嘴,“可看到了?信里说是纳了个妾室。”
“唔”,文九盛点点头,不以为意,“他也是成过家的人了,纳妾这种事,就让他自己做主便好了。”
文老夫人扶额,“非吾媳妇去了这么多年了,他没想过再续娶纳妾,如今有人照顾着我也觉得很好,只是——”
“怎么?”文九盛道。
文老夫人摆摆手,“罢了罢了,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就是……忽然心里乱糟糟的。”
她知道孩子们各有志向,放手让他们到天地之间立身。
但是人年岁大了变得短视起来,只想着儿孙绕膝,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在一处。
青鸾书院后山的草庐还亮着灯,火盆里的柴堆已经燃尽,只剩一堆灰烬明明灭灭。
阿嚏。
文非吾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衣服,搓手在掌中呵气。
抬眼望见珈蓝只披了一件大红袄子站在书案旁替他研墨,将她素手在掌心捂了捂皱眉道:
“娘子先去睡,手都冰了。”
笃笃笃有人叩门,一个少年的声音在门外低低问道:
“哥哥姐姐你们睡了吗?我看灯还亮着。”
非吾笑笑,“是小狼呢。”
珈蓝开了门,一个十五六岁的瘦削少年怀里抱着一堆劈好的干柴进来。
“我怕哥哥晚上写字冷,再给你们添些柴火。”
二人对视一眼,一脸笑盈盈地望着少年。
当日在城门外救下的满身尘土的孩子留在草庐了,跟着德伯夫妇住。
似是感念他们相救之恩,这孩子勤快懂事会疼人,短短一个多月的相处,德嫂便将他疼得几如自己亲生的一般。
德嫂抿嘴笑着,忍不住在门口探探头,“小狼最知道疼这个哥哥。”
小狼没有抬头,只是咧着嘴嘻嘻笑着。
“我每天都能捡很多柴火,全都给哥哥用。”
大家乐呵呵笑着,德嫂打了水端着铜盆送进屋里,让珈蓝接过去。
德嫂回身刚跨过门槛,忽觉木栅门外似有人影闪过,再揉揉眼却瞧不见了。
跺跺脚回屋对德伯嘀咕,“我方才眼又花了,看见门外有人。”
德伯笑笑不语,德嫂这么神叨叨地看见人影好多次了,刚开始他和非吾还点着火把追出去看看,之后便都当做是她年老眼花不再理会了。
德嫂皱眉,口里犹自嘀咕,“我说少爷纳的这房妾室不好,你们为什么不写在家信里告诉老爷夫人?”
德伯翻个白眼,仍然不理会她。
德嫂咬牙在德伯背上拍了一巴掌愤愤道:
“女人看女人很准的,她看着……真不是什么好人。”
德伯不耐烦,压低了声音道:
“你呀少说两句,少爷不比咱们有见识?他可不是那种会被女人家左右的人。”
“少爷哪里都好”,德嫂忽地鼻子一酸,“就是随了老爷夫人,太心善,要是吃亏了可怎么办?”
德伯在一旁惊得张大嘴,“我说你这婆娘,整天脑子里想什么呢,不盼少爷点好……”
一时见小狼从非吾房中出来,二人又停下说话,一个看着他洗漱,一个忙着铺床,将方才的话抛在脑后了。
珈蓝将铜盆架在火盆上,水热了之后服侍非吾洗漱泡脚。
见灯下佳人言笑晏晏,非吾不由唏嘘道:
“早知这陋室有了美人便能一室生春,我该早点求个佳人才是,好过这几年孑身一人做苦行僧。”
珈蓝啐他一口不说话,将用过的铜盆端走,非吾神色略有些歉然,不由说道:
“有劳娘子。”
他常年孤身在外,日常里习惯自己料理,被珈蓝如此细心服侍心中不免怜惜。
珈蓝抿嘴一笑,歪着头嬉笑道:
“多谢相公。”
室内又是一阵笑声。
吱呀,门开了一条缝。
珈蓝端着水盆出来,将水泼洒在阶前,又将水盆安放一旁,待要回身进屋,瞥见木栅门外隐隐有个灰色人影。
那影子一动不动似是在黑暗中与珈蓝对视,珈蓝满脸惊惧,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唯恐尖叫出声。
屋里的非吾轻咳两声叫她,“好了吗?外面凉快回屋吧。”
珈蓝讷讷应声,再往外看时,人影已经不见了。
灰色人影如同鬼魅,自青鸾书院后山草庐旁飘落,赶在城门落匙前进了沙洲城。
风灯摇曳之下,光斑在他青白寥落的面皮上一扫而过,灰色人影脚下不停,向城中灯火最盛最光亮的地方行去。
连个守城的门卫看了他几眼,一人嗤声道:
“怎么老是他,大晚上的回城。”
“你不认得他?咱们沙洲城的第一个秀才!”
先前的门卫眯着眼打量远去的背影,面上仍是不屑。
“这么看来,到了现在仍然是个穷酸秀才。”
“噗”,另一人掩嘴笑,“老哥你说对了,自打当上秀才人也风流了,成日里住在青楼,和那些姐儿们厮混在一起。”
“难道他就是那个白秀才?”
“对对,正是他,哈哈哈哈哈哈……”
门卫的笑声变得充满恶意嘲讽。
“原来是他啊,别的爷们花钱买窑姐儿,这位是窑姐儿花钱供养着他的。”
身后传来的嘲讽并未让灰色人影有丝毫停滞。
早春的夜风撑起宽大的灰色布袍让他更像深夜街头飘荡的贵,风裹着黄沙扑打在脸上,将由远及近的嘚嘚马蹄声隔开了几重。
策马疾驰在最前方的黑衣人惊惧之下大声呵斥:
“滚开,找死吗!”
黑衣黑马飞快从身前掠过之后,灰色人影才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惊声尖叫。
“哎呦,我的娘啊!”
又发现自己并未受伤,倒是被他们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不禁又恼怒起来。
呸!
他从地上爬起来啐了一口,跳着脚叉腰骂道:
“狗东西,跑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