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草
蹲在阴凉里吃完了冰糕,感觉凉快了不少,心中不免对政府的劳改政策一阵赞叹,感觉成为新人的路已经敞开了,是从幼儿园开始的。郑队长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跟林队长耳语了几句。林队长走过来说:“你们几个听好了,今天就算是踏上劳动改造之路的第一步了,首先要对你们实行入监教育……”林队长罗里罗嗦地讲着,我基本上明白了个**不离十。意思就是,新犯人先在入监队学习监规纪律,大约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接下来,根据你的表现和特长,该发到哪儿发到哪儿。这个“哪儿”包括机械加工车间、煅打铸造车间、基建队、事务队、教育科、老残队、木工房等等,最后在你即将走出监狱的时候,再到出监队修炼一下,这就算是脱胎换骨,成为新人,可以吻别这再生之地,到社会上为四化建设添砖加瓦了。
林队长讲得口干舌燥,我们也听得晕晕忽忽,直到寒露又“哼”的一声挺在地下,这顿演讲才算告一段落。
瘦猴子盯着林队长,使劲咽了几口唾沫,悄声说:“妈妈,党是爱我的。”
我当场晕厥。
训完话不一会儿,从外面风尘仆仆地来了一个穿劳改背心的半大老头。他显得很兴奋,两只眼睛瞪得像枣核,一进院子便大大咧咧地朝郑队长扔了一棵烟:“郑队,就这八个?咳,我还以为要来多少人呢,警车整天哇呜哇呜乱叫唤,敢情是吓唬人的……伙计们,站起来跟我走吧。”
郑队长点上烟,指着半大老头对我们说:“大家都听魏组长的,他是你们组的组长。好了,老魏,带他们走吧,跟值班的说说,都给我看着点儿,这帮家伙喜欢打个架什么的,可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擎好吧郑队。”魏组长回头朝郑队打了一个残废拉叽的敬礼,哼着小曲前头带路。
“跟林志扬打声招呼,让他带队去楼后把草拔了。”郑队长在后面喊了一声。
“好嘞,这就去。”魏组长带队拐向了楼后面的一个空地。
敢情林志扬也在这里呢,听郑队长的意思,这家伙在这里是个“干部”。脑子里浮现出在看守所被他呵斥的情景,心里小小的别扭了一下,感觉嗓子眼麻麻痒痒的不痛快。楼后是一大片阴凉,成片的杂草乱纷纷地长在那里,有的地方已经被拔过,像斑秃。稍后靠墙的地方堆着一些破砖头,杂草也从那里生长出来,有的已经干枯了,耷拉着黄叶子,被风一吹,轻飘飘地晃,就像我此刻的两条腿。有七八个脸色苍白的犯人在闷着头拔草,看来这就是“一看”来的新犯人了。一个戴眼镜的驼背在这些人中间来回溜达,像一个羊倌在照看着属于他的羊群。魏组长冲他打了一个响指:“**,扬扬呢?”
**转过头来把手臂冲前方拐了一个弯儿:“打水去了,一会儿就过来。老油子,这都是‘二看’来的?”
魏组长矜持地“唔”了一声,回头喊道:“把铺盖都堆到墙根,排成一溜,拔草。”
我们这边刚放下铺盖,那帮拔草的里面就有人喊:“崔头儿,有人晕了,八成是苦夏吧。”
**用做成v字状的两根指头推一下眼镜,捏着拳头跑了过去:“哪个哪个?还苦夏,苦不苦x?哟,又是你,刚才我就发现你小子不老实,又开始了这是?”一提裤腿,人堆里传出一声鸟叫似的“哎哟”。**笑了:“叫你装逼你都不会,不是晕了嘛,怎么还能叫唤?起来,你爹我专治苦夏。”里面又是一阵“哎哟”。
魏组长扫了我们一眼:“都看见了吧?不老实这就是榜样。”
那边“哎哟”一阵,没有声音了。**横着脖子晃了过来:“老油子傻了吧?这就叫执法力度,好好学着吧。”
魏组长讪笑道:“扬扬没教会你别的,除了打还是打,管个屁用,要以教育为主啊。”
**“哟呵”一声:“这帮孙子你不对他们采取点儿无产阶级专政能行嘛,打是让他们长记性。”
魏组长回头呵斥了一声:“都愣着干什么?拔!也想长记性是吧?”
瘦猴子忙不迭地出溜到那帮人的后面:“拔拔拔,这就拔。傻哥,排好队啊,小哥儿几个开拔呀。”
老傻皱着眉头把我们扒拉成一行,刚要往下蹲,魏组长箭步冲了过来:“耍滑是吧?跟在人家后面干什么?后面有草吗?到前面去。”
老傻怏怏不快地嘟囔了一句,晃着身子蹲到了那帮人的前面。大家连忙跟着蹲了过去,仿佛后面有一只扬起来的巴掌。
**横扫这边一眼,“哈哈”笑了两声,搂着魏组长的肩膀坐到了一堆砖头上:“老油子净装好人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菩萨呢。”
魏组长似乎很不重视他,闷声说:“别值了几天班儿就觉得自己扎出毛儿来了,劳改队里高手如云,你知道谁是马王爷?”
“哟呵,跟我乍翅儿是吧?”**斜着身子站了起来,“别看我戴了副眼镜像个教授,办你那是绰绰有余。”
“有余有余,你们值班室的人都有余,”魏组长苦笑着摇了摇手,“别闹了,让人家笑话。”
“你——看什么看?”**把一根指头挺得像宝剑,指着一个直起腰来的犯人大喝,“干活儿!”
“我没说不干啊,”那个长着一张马脸的犯人蔫蔫地回应道,“腿麻了,站站都不行?”
**的拳头又提了起来:“六指儿,刚才扬哥是怎么招呼你的?又皮紧了是不是?”
那个叫六指儿的马脸犯人不屑地别了一下脑袋:“废话什么嘛,我干活儿就是了。”
**已经晃到了他的跟前:“告诉你六指儿,我不管你是几进宫了,到我这儿全是新收犯,别他妈慌慌。”
六指儿乜他一眼,边蹲边嘟囔:“不就干活儿嘛,有什么呀,以后还不知道谁公谁母呢。”
话音刚落,**的拳头已经挥到了六指儿的脸上。
六指儿反应很快,猛一抬腿,**麻袋似的倒在了地下,“嘭!”
大家“呼啦”一下闪开一块空地,刚一愣神,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了一个方向:林志扬悠然踱了过来。
**动作够麻利的,打个滚儿,双手一撑草地,弹簧般站了起来,吆喝两声“失手了”,刚往前踉跄了两步又一跟头栽倒了,两条胳膊耧草似的乱划:“我的眼镜呢,我的眼镜呢……”有趣的是,他的手已经碰到了草丛中的眼镜,可是他竟然没有觉察到,一扒拉草,眼镜蚂蚱似的跳出去三尺远。刚才一直蹲在那里不吭声的一个黄脸汉子站起来,往前一挪步,**的眼镜在他的脚下发出一声类似嚼煤渣的声音。黄脸汉子似乎没有发觉自己踩了眼镜,提着裤子转到那堆砖头后面去了。
**还在念叨“我的眼镜我的眼镜”,林志扬大踏步走了过来:“撅着个屁股找什么哪?”
**的手奔林志扬的脚就摸了上去:“我的眼镜哎,我的眼镜哎……”
林志扬一抬脚踹躺了他,转头问离他近的一个伙计:“广元,刚才怎么了?”
“扬扬,”这个叫广元的伙计好像跟林志扬挺熟,大大咧咧地说,“还怎么了呢,哥们儿才来了半个钟头就碰上这么个怪逼。打人呢,学艺又不精,被这伙计踢了一脚,”说着,把躲在身后的六指儿拖到前面来,“跟林头儿把情况说说,别刚来就让人家给顺了毛儿。”
六指儿抬起眼皮瞄了林志扬一眼,嗫嚅两声不敢开口。
林志扬反着手贴贴他的脸,转身走到一堆破木头旁边,弯下腰找起了什么。
这边,**终于摸到了自己的眼镜,抓起来就往两只耳朵上挂,一边耳朵挂空了。
“哎哟,一只腿儿断了,一个镜片没了……谁把我的眼镜弄坏了?”**拎着一只眼镜腿儿,暴跳如雷。
“老崔,那个镜片不是还好吗,”魏组长的口气有些幸灾乐祸,“先凑合着戴上再说呀。”
“也是也是,”**凑合着戴上眼镜,一只手捂着一面空镜框,一只手来回划拉,“谁把我的眼镜踩碎了?”
“没有谁,”那个叫广元的兄弟斜了他一眼,“是你自己摔出去磕的。”
**“咦”了一声,捏着拳头冲广元扑了过来:“你家的草地这么硬?是不是不给你放放电你还想当个电动拖拉机?来来来,老子这就给你放电……”话还没说完,一个趔趄栽到了地上。
林志扬手里扬着一根黑乎乎的木棍抬手朝他的脑袋就是一下子:“**上插两根羽毛就以为裤裆里夹着个老鹰了?滚一边去!”提起木棍指着六指儿说,“你过来。”
六指儿又躲到了广元的身后。
广元上前一步,把林志扬拿棍子的手按下了:“扬扬,消消火,六指儿不懂规矩。”
林志扬猛地挥起了棍子:“你懂规矩?这儿没你什么事儿,闪开。”劈手就是一棍子,打得六指儿赤脚踩在蒺藜上似的尖叫一声蹿出去老远。林志扬紧跟几步,棍子随即跟上,六指儿的惨叫声骤然放大。
广元哼了一声,扭头看一眼正站在砖头边撒尿的黄脸汉子,别别裤腰也站了过去。
随着棍子的噼啪声,六指儿的惨叫逐渐微弱,最后变成了老狗将死时的喘息。
我胆怯地对兴奋得脸红脖子粗的宫小雷说:“好家伙,林志扬怎么打人这么狠呢?”
宫小雷幸灾乐祸地一笑:“这还是轻的,当初我跟他在一个号儿里,这小子逮谁灭谁,从不唠叨。”
“这就叫仗势欺人啊。这个混蛋一点儿面子不给人留,”老傻凑过来,看着还在挥舞棍子的林志扬说,“看样子他跟那个叫广元的伙计还认识呢。”
宫小雷说:“认识怎么了?吕布还是董卓的干儿子呢。不信你就看着吧,一会儿他就该回来收拾广元了。”
我插话说:“听这意思你认识广元?”
宫小雷点了点头:“嗯,以前见过,不过他不认识我,他是凤三手下的人。你别看他长得‘老木嘎叽’的,才十**岁……也挺能‘作’的,这次八成是因为凤三他们那件事情进来的,给凤三垫背呗。”
林志扬提着血迹斑斑的棍子踱了过来:“刚才大家都看见六指儿打人了吧?”
瘦猴子挤过来,点头哈腰地说:“看见了看见了,六指儿该打。扬哥,还认识我吗?”
林志扬居高临下乜了他一眼:“猴子?”目光一转,定在我的脸上,“好嘛,胡四哥们儿也来了。”
我被他看得直冒冷汗,话也说不出来了,满脑子都是他飞舞的棍子。
“公鸡精、寒露、老傻……”林志扬一脸冷漠地点着头,“唔,这几个不认识。哎,你们来了几个人?”
“八个八个,”瘦猴子忙不迭地回答,“都是实在哥们儿,扬哥,给点儿面子。”
“面子是自己闯的,别人给不顶用,”林志扬拿棍子在一只手掌上“啪啪”地拍着,“广元呢?”
广元的尿撒了一半,转过身子,尿线喷起老高:“我在这儿呢。”
林志扬掂着棍子晃了过去:“呵,咱哥们儿到底是又见面儿了啊。刚才我修理‘迷汉’,没来得及跟你说话,判了几年?”
广元转回身去继续撒尿:“三年,不多。”
林志扬用棍子戳了戳他的屁股:“跟三哥沾光了是吧?”
广元边提裤子边回答:“是啊,三哥照顾兄弟。”
林志扬不阴不阳地说:“你行啊,听话,三哥使起来顺手。”
广元冲天吹了一声口哨:“是吗?呵,你也不错啊,三哥也很会使唤你的。”
话音刚落,林志扬的棍子就挥了起来。广元的身手很敏捷,往旁边一闪,一把抓住林志扬的手腕子,肩膀直接撞了过去。林志扬陀螺一般转了几个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广元拍打两下手,快步迎上前去。林志扬丢掉棍子,左手在砖堆上一抄,挥起一块砖头往广元的脑袋上砸来。大家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林志扬就像被使了定身法似的定格在那里,造型跟董存瑞炸碉堡不差分毫。
“小杰!怎么是你?”林志扬手里的砖头“嘭”的掉在地下,面相犹如野猪踩了地雷,脖子抻得像驴。
“别闹了,”刚才撒尿的那个黄脸汉子过来摸了林志扬的脸一把,“再装就过啦。”
“就是就是,”林志扬慢慢把手放下来,丢掉砖头,一溜小跑地跟在黄脸汉子的后面,“小杰你可真不够意思啊,来了也不跟兄弟打声招呼。”
小杰不看他,一提裤腿,蹲下拔草:“有这个必要吗?”
林志扬也跟着蹲下了:“谁说没有必要?这么多年没见着你了。再说你们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全是一个型号,不仔细看,谁能认出你来?”
广元笑着蹲在他们对面,抬手拍了拍林志扬的肩膀:“扬扬,我说你就是缺脑子,你看杰哥这个个头儿,再看这派头儿,还用仔细看吗?”
林志扬讪笑道:“广元你小子也够可以的,刚才我那是胡乱拿个‘怕头’,你还当真了。”
小杰薅出一把草,“嗖”地甩向远处,汤勇说过的那句著名的话又出来了:“装x装过了,容易变成二逼。”
林志扬的脸涨成了猪肝,两手不停地划拉草:“还不是让劳改队给惯的?在外面谁会这么‘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