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中层领导
没想到的是,在值班室门口,我竟然碰上了陈广胜,心中又是别扭又是惊喜。
此刻他正挺着腰板从值班室里出来,看样子像是刚刚提完审。
我压着嗓子喊了他一声。小广猛一回头,咧开大嘴笑了:“哟呵,还真的是四哥啊,早就听说你进来了……”
刘所瞪了他一眼:“回去!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小广没趣地仰了仰下巴:“好嘛,有点儿意思,跟吆喝牲口似的。”
蹲在值班室里,我连呼几声“我错了”,就是不承认别人也抽过烟。我必须这样,我知道如果我不这样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我一张嘴斗不过他们十几张嘴,这么做对他们而言反倒显得很仗义,是个开面儿人。这样,我接受了刘所一个多小时的“改造”,还是一口咬定只有我自己抽烟了,最后刘所也是无可奈何,给我上了“捧子”(一种自制戒具),斥责两句就让我走了。
回到号子,老鹞子似乎有些歉疚,丢下“狗”,抬脚蹬了蹬寒露:“往前靠一靠,让老四睡你旁边。”
嘿……不错,老子迈入中层领导干部的行列了。
后来我才知道,是小广趁管理员不注意,隔着窗户跟老鹞子打了声招呼,让他关照我一下。
晚上,老鹞子大发慈悲,安排浪花和小鸭轮番帮我揉搓小臂。浪花和小鸭把这活儿当成了一种消遣,干得春风满面。几位体格稍小的伙计全部骑在几位体格稍大的伙计身上练“推拿”,无一例外的大汗淋漓。这个规矩颇似猴群以力量定尊卑的意思。强壮猴子享受完了弱小猴子的伺候,开始天南地北地闲聊。原来这帮家伙都有着不凡的经历呢。
寒露是个“三进宫”,第一次是因为盗窃,第二次是因为强奸,后来越玩越猛。这次玩大发了,绑架了一个小孩,勒索了人家一万块钱,这钱还没等在身上捂热乎就进来了,估计这次不会少判了他,至少也是个无期。说起寒露这个名字还有一段小故事呢:这位寒哥本名不叫寒露,好像叫什么山,一个很土的名字。当年他在潍北劳改农场修筑黄河大坝的时候,趁大伙儿不注意,躲在树后“撸管儿”,渐入佳境之时队长站在了身后。这位队长也是个不通人情的主儿,紧要关头照准寒哥的屁股就是一脚:“还撸啊!”山东人“还”和“寒”发音分不太分明,所以此事传出来以后就成了“寒露”,一个优雅的名字。
巴儿是个“差把火”(弱智),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事儿进来的。问他,他老是这么一句:“叫紧赶紧,我敢挖菜哦?”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分析这家伙可能是个盗窃犯,没准儿是因为偷挖生产队里的菜进来的。
浪花和小鸭都是南方人,在铁路上专干“滚大个儿”的活计,也是进进出出好几次了,铁路看守所人满为患就给转到这里来了。这俩家伙贼精,知道文的武的都不足以安身,所以瞅准了拳头大、说话有分量的人就下力地给人家洗衣服,为此,得了两个洗衣机品牌的名字,当然,质量肯定不如现在的名牌产品洗出来的衣服效果好,多少有些欺骗消费者的嫌疑。
还有以性格和形象命名的,比如:臭迷汉、老黏糊、小邋遢、大鼻子、苍蝇屎、野猪、大膘子。
以地区命名的:乌鲁木齐、小临沂、老东北、小湖南等。
以典故命名的:小雨衣、老木头、大地瓜等。
最有趣的要数小雨衣的故事。讲这位老兄酒后性起,劝阻不住胯下“老二”的央求,斗胆嫖了个暗娼,完事儿以后走得急促了点儿,保险套忘了摘下来就直接回家了——这应该算作是拉屎不擦屁股那类人。半夜,他老婆想跟他“热闹热闹”,伸手一摸他的裤裆,竟然拽下一个湿漉漉的东西来。他老婆也很幽默,二话没说,提溜着那玩意儿就回了婆家。婆婆不明就里,刚要发问,儿媳妇把保险套往桌子上一摔,娇声道:“婆婆,你儿子好小的个子哟,穿这么秀气的雨衣回家。”
一来二去,我总算是融入这个大家庭里了。我觉得呆在大号里还算不赖,起码我现在是“三把手”了,兴许明天我就可以“滚”别人点儿肥肉补补身子了。茫然地瞪着屋顶,我且喜且悲。半夜,我做了一个让我激动不已的梦,我梦见凡是动手打过我的家伙都被所长拉出去“美容”了,寒露被吊在门框上示众,老鹞子睡在马桶边上闻屎尿味道……黎明时分,我被手上戴的捧子折腾醒了。迷迷糊糊活动了两下发麻的胳膊,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烟味道,睁开眼一看,乖乖,臭迷汉蹲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咽着烟,青白的烟雾罩在头顶,就像屎壳郎顶着的一团白屎球。我刚要过去蹭两口,旁边小雨衣拽着大鼻子悄悄爬了过去,三个人围成一堆,边瞅着老鹞子边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敬烟,那意思颇有相敬如宾的韵味。
这可是个挑事儿的好机会!我灵机一动,暗地里推了推身边的寒露。
寒露翻过身子,转着脑袋吸两下鼻子,忽地坐了起来:“谁在抽烟?”
臭迷汉连忙把半支烟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地应道:“寒哥,醒了?没人吸烟啊。”
寒露赤条条地扑上前去,剑指一横臭迷汉:“张开嘴!”胯下晃晃悠悠荡着一根类似黑茄子的物件,敢情这家伙没穿裤头呢。
此刻,小雨衣和大鼻子早钻进了被窝,眯缝着眼睛看臭迷汉,神情有点儿像《动物世界》里的羚羊在看同类被狮子扑倒时的样子。
“看什么看?张开嘴!”寒露不耐烦了,一只手卡住臭迷汉的脖子,一只手紧紧捏住臭迷汉紧闭的嘴巴,“没抽哪来的烟味?”臭迷汉被捏得张开了嘴巴,半截烟在嘴里已经被泡得散开来,粘在舌头上就像一只小型汉堡包:“寒哥,我错了,我偷了你一棵烟……”啪!没等说完,嘴巴上先挨了寒露一鞋底:“飞燕子去!”
臭迷汉可怜巴巴地站起来,哆哆嗦嗦把脑袋伸到了马桶里头,双臂向后翘起……你别说,这还真有点儿雏燕展翅欲飞的感觉。这帮家伙真能发明,因地制宜到连马桶都利用上了。
这时候,老鹞子支起半截身子盯着臭迷汉在看,目光里有一种欣赏街头杂耍的意思。
我的脑子悠忽一转,凑过去笑了笑:“姚哥,没事儿,他们在闹着玩儿呢。你看,让臭哥歇歇?”
寒露瞪了我一眼:“你想替他飞是不是?”
“我没这意思,我是想,人钻那里边去,是不是太难受了点儿……”话还没说完,先看见一只当空飞来的鞋子。
“滚马桶边睡去!”老鹞子驴鸣般地叫了一声。
得,好人没做成,先被撤了“职”。
小雨衣和大鼻子偷偷看了看我,目光里充满感激与敬佩。
唉,这也算是达到一半目的了,先挨着马桶睡一宿,明天再考虑下一步怎样“加工”你们。
刚要收拾铺盖,门口蓦然响起一声炸雷:“里面的,谁在抽烟?!”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心事多,我竟然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满屋人鸦雀无声,老鹞子呼噜打得山响。
不好,我这是主动请缨呢!来不及多想,我出溜一声钻进了被窝。
“又是你?”梁所冲过来,一把掀开了我的被子。
我蜷缩成一团,一个劲地哆嗦:“梁,梁所,我……”“就是他!我看见了,”寒露指指我,又指指撅着屁股练燕子飞的臭迷汉,“这俩小子半夜里偷着抽烟,被我发现了,我正在处罚他们呢。梁所,像这种严重违犯监规纪律的行为,是不是应该让他们面壁反省?”
梁所冷冷地扫了寒露两眼,倒头一看臭迷汉:“出来!”
臭迷汉拔出脑袋,带着一股强烈的臊臭气“扑通”一声跪在了当地:“亲大爷,救救我吧,他们不让我活了呀。俺没抽烟,是狗日的寒露抽的,我制止他,他就打我,不信你问问大伙儿。”说着,用手指了指我和小雨衣。
小雨衣鼾声如雷。我忽然就来了勇气,跳起来一把揪过寒露,猛地往梁所的身边一推:“没错,就是他。”
寒露梗着脖子想要解释,门口跟进来的班长抢上一步,一把将他拽了出去。
寒露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放茅的时候了。
看到我占了他的位置,寒露刚要发怒,老鹞子猛捶一下地板,大喝一声:“飞燕子去!”
吃完早饭,老鹞子要将“狗绳”递给我,我推辞掉了,趴在暖洋洋的阳光底下享受着来自小鸭的推拿服务。
寒露倚在马桶边上,歪着脑袋斜眼看着我,目光凶悍。他的心里肯定在想:小子,你够狠的啊,我好不容易熬了个“副经理”,你就给我抢走了,你等着……呵,不是为了这每天多出的两块肥肉,谁稀罕当这么个破官儿?慢慢来,有我收拾你的那一天,兄弟我记仇着呢。
吃中午饭了,我如愿以偿地混了个肚儿圆。哈,“当官儿”就是好……“咿呀咿儿哟,咿呀么咿儿哟。”
下午,我正在迷糊,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歌声:
告别了挚友,来到这间牢房已经七十五天,
想起了爹娘不知在何方啊,眼泪不住地往下淌,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亲爱的妈妈,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可爱的家乡……
哦,这应该是老羊肉转到大号里来了。
寒露开始骑“摩托车”了。他的嘴里“轰轰”地加着油,**的上身红一块黄一块,如同一只脱了毛的鸡。
摩托车在前进,寒露很快就由驾驶员变成了狼狗,舌头耷拉在外面,涎水连绵,状如游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