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盛夏。
这个夏天,宋明珠哪里都没去,她正在家里做一盏流霞灯。
她在模仿他父亲做过的。
费恒东被判了无期徒刑,他的作品被撤了下来,很多奖项都收回了。那只流霞灯,成了市瓷器博物馆的收藏,只是不再标注作者。
到了最终,宋明珠也没办法证明,那些东西是她爸爸做的。
她很想爸爸能留下点记号,就像古代小说里,技艺高超的匠人,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留下一个小小痕迹,证明这是他的作品。
但是没有。
宋明珠拿回了那个河灯——就是她送到上海去参加比赛的那个。
她研究了大半年,又去翻看父亲的笔记,差不多快要把那河灯拆骨了,也差不多把爸爸的笔记翻烂了,仍是没有记号。
薄胎瓷就是薄胎瓷,它是完整的,不会打上任何人的烙印。
手艺人将它塑造出来之后,它就会有自己的价值。它不属于任何人,不管是匠人还是收藏家,它独立存在。
宋明珠死了心。
“爸爸实在太爱薄胎瓷了。”宋明珠跟母亲感叹说,“那就像是他的孩子,就像他爱我。他从不强迫我做什么事,他让我跟随自己的天性成长。他不会在我和薄胎瓷身上,打上属于他的烙印,他不是这种自私的人。”
“你爸的确无私。”孙佳慧道。
最终的结果,哪怕费恒东犯了事,作品也拿不出来了。
孙佳慧又说:“其实,可以证明薄胎瓷是他的作品。”
“怎么证明?”
“你呀!”孙佳慧道,“虽然网上乱传你是费恒东的弟子,但大家都知道,景德镇的人都知道,你跟费恒东无关。你是你爸爸教出来的,你的手艺,就是他的继承。只要你能做出他那样的东西,你再去告诉别人,那些都是他做的,会有人相信的。”
宋明珠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
阿妈的话,提醒了她,因此她开始努力。流霞灯是她看着她爸爸做的,父女俩曾经一块儿琢磨。
后来宋明珠还观摩过很久。
再加上此物非常出名,网上有不少关于它的图片。
宋明珠有空就去博物馆看一眼,每次去只看流霞灯,而且一看就是很久,导致博物馆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注意到了她。
工作人员是个和宋明珠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上前搭腔:“你很喜欢这个灯啊?你来看过很多次了。”
“是啊。”宋明珠道。
她们俩略微聊了聊。
这天宋明珠看得有点入神,因为她花了三个月制作的仿品烧破了,宣告了她的失败。她并没有灰心,重新来看这只。
离开的时候,快要下班了,宋明珠在博物馆门口遇到了那个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衣服都没换,急匆匆往外走,在门口打不到车,又叫不到网约车,急得不行。
宋明珠去年学会了开车,汤泽那辆共用的汽车,她偶然也开。
瞧见了工作人员,宋明珠把车子停下来,问她:“你去哪里呀?”
对方很明显一喜:“去医院。您顺路吗?”
“我没什么事,去哪里都顺路。”宋明珠笑道,“上来吧,我送你一程。”
对方看了眼自己的网约车,居然还有十个人在前面排队,果断按了取消,上了宋明珠的车。
她自我介绍叫欧阳卿,和宋明珠差不多的年纪,毕业之后家里给她找了博物馆的工作,她很喜欢文物,也喜欢瓷器,做得还挺高兴的。
“怎么去医院,是哪里不舒服吗?”宋明珠问她。
欧阳卿:“唉,不是的。我闺蜜流产,刚刚送到了医院。她家里只有她妈,没人能帮她,我要去看看。”
宋明珠:“别急,也许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她这次怕是保不住了,我早就告诉她,她生孩子太冒险了,可是她那个婆婆……”
家长里短说起来,简直是长篇累牍,欧阳卿怕自己嘴碎,惹了宋明珠不高兴,及时打住了吐槽的欲望。
不过,两人去医院,这一路也是挺漫长的,宋明珠倒是愿意听她说说。
“怎么回事啊?”她问。
她主动问了,欧阳卿满肚子的吐槽,顿时喷薄而出。
欧阳卿:“我同学身体不算特别好。她去年怀孕,流产了两次,引发了身体一些列的疾病,原本就不太好的肾病加重。医生很担心她肾衰竭,再三强调让她短期内别怀孕,结果她老公和婆婆不停让她生,一定要给他们家生个孩子。现在,她很有可能要换肾,孩子也保不住,在流血。”
宋明珠:“那是挺惨的。”
“这个时候,肯定是保肾要紧,对吧?她婆婆和老公居然还要她保胎,这是怎样的奇葩?”欧阳卿气得半死,“我劝她离婚,她婆婆还要打我,她也不听我的。一旦出了事,总是第一个找我,我快要烦死了。我还这么年轻,就有了种当妈的感觉,闺女还是个死不争气的……”
宋明珠被她逗笑。
只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宋明珠听到了这些话,也没做任何评价,只是附和着欧阳卿说了几句。
到了医院门口,欧阳卿道谢,又急忙忙下车去了。
她一走,宋明珠才看到她的背包在座位上没拿,她估计就是拿了手机跑了。
宋明珠看着她的背包,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包里,肯定有她的钱包钥匙什么的,宋明珠又不能带走,还是得还给她。
医院的停车场还能进,宋明珠就把车子往里停好,然后拿着欧阳卿的包,去问医院的前台导医:“如果是流产急诊送进来的,会在哪里啊?”
“做引产手术吗?”
“也不一定。”宋明珠说,“但是应该收治了,也可能是保胎。”
护士告诉她:“那应该在产科的住院部。”
她告诉了宋明珠楼号和楼层。
好在这医院不算特别大,宋明珠一路问过来,很快就找到了产科。
更幸运的是,她一出电梯,就听到不远处的病房里传来了欧阳卿的声音。
“……你们这么狠心,要看着她死吗?”欧阳卿在咆哮,“都这个时候了,还要让她保胎?赶紧把孩子打了,治病啊,她的肾要保不住了。”
护士的声音也挺大:“不能喧哗吵闹,请你出去,这里是住院部。”
病房门口挤满了人。
“你不是家属,不能在这里撒泼,你再这样我报警了啊。”
“管你什么事,你没有人要,所以嫉妒珊珊啊?医生都说了可以保胎,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她怀孕都三个月了,孩子成形了,打胎也是造孽,那才是杀人,你知道不知道?”
宋明珠打算往里挤,突然脚步一顿。
因为,她听到了很熟悉的声音。
是周远尧的妈妈。
她往那边看了眼。因为护士、围观的都是女性,周远尧站着就显得很醒目,宋明珠看到了他。
原来,欧阳卿的同学就是夏珊珊。
夏珊珊已经和周远尧结婚了,好像是去年年初的时候结婚的。只是那时候宋明珠自己过得浑浑噩噩,没太留意到具体的时间。
宋明珠往旁边躲了一下。
她听到了里面声嘶力竭的吵闹。
医生护士都在劝,欧阳卿大声把周家的事告诉她们。
“再怎么不对,也要听病人自己的意思,或者家属的意思,是不是?”护士的声音稍微和软了点,“这里不能吵,你们要吵出去吵。”
“够了!”周远尧这一声特别响。
宋明珠打算开溜,等会儿这边平息了,再把包送给护士,让护士给夏珊珊也是一样,反正夏珊珊能联系到欧阳卿。
她发现电梯没来,要等,又不想赶这个热闹,就打算走楼梯。
不成想,她刚刚下了两个台阶,就有人从她身边冲了下去。
然而那人也瞧见了她,在拐弯的地方脚步一顿。
宋明珠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重逢了周远尧。她立在那里,一时间非常尴尬,手里还拿着欧阳卿的包。
周远尧很显然也非常吃惊:“明珠?”
“你好。”宋明珠和他打了声招呼。
周远尧情绪顿时激动起来:“明珠,你怎么来了,是过来看我的吗?”
宋明珠:“……”
“明珠,我简直……简直要窒息!”周远尧很痛苦道,“我一直很想去找你,又没什么时间。”
宋明珠板起了脸:“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找你的。”
既然撞见了,宋明珠就没打算逃了。她转身,继续上楼,周远尧跟着她上楼。
他想要拉住她的胳膊:“明珠,你不要过去,咱们出去走走吧。”
宋明珠诧异看着他,一时目瞪口呆。他老婆肾病严重,又见红,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他居然想跟前女友出去走走。
当初她太睿智了。
宋明珠摇摇头。
她挤到了病房里,拉了下正在和周太太吵架的欧阳卿。
周太太一愣。
夏珊珊原本是半躺着,她立马坐了起来。一直沉默、任由欧阳卿和她婆婆吵架、替她做恶人的夏珊珊,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宋明珠!”
围观的人都看向了宋明珠。
欧阳卿下了车不久就知道自己的背包忘记了拿,可是没办法,她着急过来。瞧见宋明珠来,她知道对方是做什么的,只是夏珊珊这个反应,让欧阳卿有点摸不着头脑。
她们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