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冉龙早已告老还乡,他还有什么要务缠身?需要他日夕忙碌?
小暇也不便再行细问,事实上,这段日子,她总见她的舅父冉龙,镇日与那个郎师爷在房内,像是商量什么大事似的,她早觉好奇,却又想不出所以然来。
英名似亦不想再谈这个问题,岔开话题道:“小暇表妹,爹既然不去吾妻崖,今日也只余我和你,你,不怕我会吃了你的吧?”他总是没半点正经。
小暇脸上飞红,摇首:“不!今日不单我和你,有一个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亦约了他一起同行。”
小暇话中的“他”是谁?英名何其聪明?一听便知道是谁,他陡地变色:“什么?你约了他?他竟然答应了——你?”
小暇温柔一笑:“英名表哥,你应该知道的,其实这些年来,虽然你一直与他‘貌离神离’,更从没与他一起前去拜祭舅娘,但他仍有单独前去拜祭舅娘;他对舅娘的一片心,你应该明白的!我知道他一直都避开你,只是,当我对他说,如果舅娘看见她两个儿子能够一起去拜祭她,在她坟前一团和睦的话,那她在天之灵一定会非常高兴;你猜他的反应如何?他毫不考虑便一口答应与我们一起去了。”
英名听毕冷笑:“是吗?那你可有问我——到底我喜不喜欢与他这不祥的贱人同行?”
小暇不虞他的反应会如斯大,唯仍温然答道:“我……相信你会的!纵然你不愿与他一起,我猜,念在舅娘份上,你也会希望,舅娘看见你俩一起前去拜祭她而开心,是不是?”
英名看着他,似又要看进她的心里,良久良久,他才道:“你,猜对了。”
“看在娘亲份上,今次我姑且与他同行一次吧!”
小暇闻他答应,登时展露欢颜,而就在同一时间,英侠已与她来至君府大门之前,他们也随即瞥见了二人适才话中的“他”。
“他”正在门边静静的伫候着。
五年了!他还是和多年前的他一模一样!
还是静静的站在门边,看着所有人的——生死爱……
恨!
他还是没变!
除了身材长得与英名一般高大外,他的神情,仍如往昔一样,总有说不出、道不尽的沉郁,更出奇的沧桑。
唯一变了的,是他那誓不抬首的头;他已经成全君夫人死前心愿,在这五年抬首做人。
只是,抬首与否,对他来说已无多大分别!当年他刻意低首,是因为不想再有人看见他脸上的英侠奇相,那种眼泛盖世剑光的奇相……
可惜,此时此刻的他,当年曾在他眼中洋溢着的惊世剑光,那种令世人不敢直视的目光,竟尔消失得无影无踪。
换上的,只是为自己累死君夫人的无限内疚与悔意。
他的气概,早已给内疚与悔恨,销蚀得——荡然无存!
吾妻崖,位于冉龙镇外二十里;传闻,这是一个殉情的地方。
据说,于唐朝有一才子,清贫乏金,欠缺盘缠上京赴考,空有满腹经纶,却是有志难抒,其妻有见及此,不惜背着爱郎,暗地于青楼当上歌妓,零沽色笑,纵卖艺不卖身,最后亦终筹得银两供爱郎上京赴考。
后来,其夫当真高中状元回来,其妻固然欣喜万分,深感自己终生所托非人,只是,其妻是青楼歌妓的事,很快就被状元的同僚得悉,为免令爱郎于人前蒙羞,这个为丈夫不惜牺牲自己的女人,最后亦作出了最大牺牲,于吾妻崖跳崖自尽,结束了薄命了一生,也结束了自己与爱郎的夫妻名份,免他给世人耻笑。
他俩的故事,本应就在此曲终人散;有名有利的状元,想必会续弦再娶,开枝散叶,很快便忘却一个曾为他当歌妓的亡妻,也羞提这个亡妻。
可惜,这女人实在低估了其夫对她的深情!
其夫得悉她的死讯后悲痛不已,更日夕守于崖边,不眠不食,希望爱妻的一缕芳魂,能够回来与他相聚,然而……
一日不见,两日不见……十五日后也不见!
本应可锦衣美食一生的他,终于在崖上活活饿死了。
笔而,后人为纪念这个为夫不惜牺牲的女人,以及这个对爱妻至死不渝的男人,便把他俩毙命的这个崖,唤作——吾妻崖。
典型老套的故事,典型老套的结局,却永远又是最令人感动的情之传奇。
遗憾的是,许多年后的今天,吾妻崖上虽立着一个冉龙为悼念君夫人的墓冢……
念妻的人——冉龙,却没有来!
来的只有两个念“母”的男人!
以及一个思念舅娘的女孩!
走了约半日路程,英名、英侠以及小暇,终于抵达吾妻崖这个传奇的地方。
时已渐近黄昏,其实若非因秋红一再拖延了起行时分,恐怕三人早便到了,也不用迟至若此。
暮色渐浓渐重,吾妻崖在夕阳之下,益发显得凄迷缠绵;而崖上君夫人的墓冢,更是格外孤清。
然而,今日的她已不再孤清了,她一生最牵挂的两个儿子,竟联袂前来祭她,探望她。
小暇诚心的为她的舅娘上了一炷清香,英名也上了一炷,英侠也是;只是,三人虽同时上香,所站的位置却是相当遥远。
小暇就站在英名与英侠中间,把他俩隔了开来。她本不想如此,可是英名总是像不屑与英侠为伍,而英侠又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他,像是恐怕与他一起,他这个孤星会克死君夫人唯一的儿子似的。
想必,他认为自己克死了君夫人,再不能连她唯一的儿子也害了……
其实,他又何尝不怕自己会误及其他人,包括小暇;他与小暇,也是保持着一段距离。
一路之上,他并没与小暇及英侠说半句话,只是一直自顾前行,而英名看来也不屑与他说半句话,他甚至没有看英侠一眼,仿佛此人从不存在。
仿佛,但实情呢?
这五年来,英名对英侠真是“无微不至”,是的!任何一个细微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他总是毫不吝啬,出言出力尽情践踏、奚落英侠。
不仅如此,有一次他要外游,竟还命令英侠为他备马,否则不许他继续留在君家,可是,他却偏要挑拣整个马槽内最污脏的一匹马,他要他把马从头到尾清洗得点污不留!这种低下的工作,只应该下人去办,他竟把英侠视作下人?
这犹不止!当他跃上英侠彻夜为他所备的马时,居然还刻意扫了英侠一腿,把他踢得头破血流,英名憎恨英侠之情之深,可想而知。
然而,他真的因为其母之死而迁怒于英侠?他真的是这样的人?
冉龙更是利害!他完全已不把英侠视作一个人,因为每次他在君府内遇上英侠,总是脸不动,眼不移,浑无反应,全然当作没看见一个人一样!
饶是如此,英侠却始终像欠了他父子俩什么似的,无论他们对他如何不好,他还是逆来顺受。
天大地大,一个男儿何处不能栖身?他为何还要留在君府?还要耽在这个不欢迎他的地方?
也许全因为,他放心不下。
他放不下一个父亲,一个用五两银买他回来的父亲。纵然当年他买他的手段卑鄙,可是,他毕竟也用白花花的银两,辗转为他寻觅命硬的师父,养育他多年。
他也放不下一个大哥,一个本来对他并不怎样,最后却因母成恨的大哥;如果留下来继续默默看顾二人可以报答君夫人,他在所不惜。
故而,每一晚,当冉龙倦得在书桌上困着之时,总还有一双无声的手,如君夫人在生时一般,悄悄怀着一颗不可告人的孝心,为父亲搭上披风……
每一清晨,英名也会发现,自己的案头会有一盆烧好的水给他抹脸,这盆烧好的水,本应是给君夫人的……
可惜,英名比谁都聪明。他很快便知道是谁的杰作。他并没有用这盆烧好的水,更总是趁英侠偶儿经过的时候,不发一言地在他的跟前泼掉那些水。
他毫不领情!
但,他的心呢?他的心底会否有丝毫触动?
谁知道?
只有小暇,一直旁观者清,一直暗暗把英侠为他俩所干的一切看在眼里心里。
她并不怪英名,她明白英名丧母之痛,迁怒英侠实不足为奇,或许假以时日,他会原谅英侠亦未可料。
她只是更为欣赏英侠,只因他是一个难得的人。
遗憾的是,这个难得的人,他眼里难得的盖世剑光已随着无止境的内疚而消逝,那是一种她极欣赏的光芒!
因此,今日在舅娘君夫人的孤坟之前,小暇暗暗的向君夫人祈求了一个心愿:“舅娘,但愿你在天之灵,保佑英名表哥……能早日回复当年他眼内的光芒,更希望舅娘你能保佑,他兄弟俩……”
“能早日和好如初!”
这便是小暇一颗芳心唯一的心愿,祈愿之后,小暇不由自主的朝站在自己右畔的英侠一瞟,只见他正看着君夫人的墓冢,眉头深锁,沉郁之情更深,他,会否也像小暇一样,在心里暗暗为君家祈愿?
小暇又不禁回望站于其左畔的英名,随即更吓了一跳,赫见此刻的英名呆呆看着亡母清坟,神情如同铁铸,仿佛正在默默告诉坟里的君夫人,他已经对自己的一生没有什么心愿!
但却会一生坚守、成全其母对一个义子的心愿!
即使如何不择手段……